二十八
狄公一行人到县衙的时候,李家的人正吵吵嚷嚷地闹成一团。
李天峰的公子李跃龙二十四五岁模样,身量魁伟,风采奕奕,行动间带有一种气势。唯独嘴唇生得极薄,抿嘴时嘴角便会呈出两条硬质的纹路——有些刻薄之意。人都说有这样嘴角的人,都有些薄情寡义、心如铁石。是否真的如此不得而知,但此时他和自己的继母锣对锣、鼓对鼓地在堂前争执,寸步不让。
“父亲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账上所剩无几?定然是你勾结了人搬空家产,被父亲发现后,你就杀了他,还故意牵扯上别人想要转移官府调查的注意力!”
“李跃龙,我是你的继母。你如此诬赖于我,有没有想过是否有悖孝道?!”
一顶孝道的帽子压下来,寻常人怕是扛不住,但是李跃龙并没有退缩,而且继续驳斥李夫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也不过是个填房而已!你们这些粟特人,眼中只有金黄银白,听说为了钱财,连灵魂都可以出卖。为了霸占李家,你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你胡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侵吞李家家财?”
“你依仗自己是州中官员的亲眷,在家中作威作福!家中的钱财都到哪里,你比我更清楚,你族中的人得到不少好处吧?可恨你们的胃口越来越大,竟然生了谋害我父之心,如果我要是再缄默不言,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就算人说我有悖孝道,我也要为父亲申冤!”
“李跃龙,你不要胡乱攀咬,还敢牵扯上州中的贵人,诋毁朝中官员,老爷他分明是被那个木巫女杀死的!你不知道和那个小贱人有什么干系,竟然非要给她洗清干系,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两个勾搭成奸,然后谋害亲父!昨日本就应该给老爷守灵,你怎的半夜就没了踪影?这就是你所谓孝道?!”李夫人最后这几句话说得面容扭曲,显然恨极。
“李家的护院如何你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一个女人能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进李家,然后进入父亲的书房?我看还是木巫女说得对,身边的亲近之人才能做下这等事情,父亲怀疑过你,也曾经对我说过她怀疑你转移家财,分明是你见父亲怀疑你,就下了杀手!”
这话一出,李夫人更是气得三尸暴跳。
这些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狄公听得饶有兴趣。
“李跃龙走的是明算科,可惜当初没有考中,生意买卖看账核算都是一把好手,不负商贾世家之名!”闻广低声对狄公说,“李家家财万贯,如果说全部家财都不见了,那确实匪夷所思!”
“听说这李夫人的娘家很有势力,和州中高官有关?”
“州中的康司马是李夫人的堂兄。”闻广连连点头,“而李夫人的娘家是粟特大商人,但是他们并不在甘州居住,而是远在吐蕃。”
“吐蕃?”狄公微微挑了挑眉,他知道粟特人最会做买卖,他们往来于各个国家之间,赚取大量的财富。但是吐蕃一直在大唐的边境蠢蠢欲动,提起来就让人觉得十分敏感。
“如果李家守卫森严,寻常人不可能随便进入,那么李天峰的死只怕是内部人士做的!”狄公说完自己的结论,并没有接见那两个争吵的人。“我们去看看李天峰的尸体。先让他们吵下去,但是要把他们的话都记录下来。”
“下官明白。”闻广点头,回头吩咐了师爷。师爷战战兢兢地答应了,随后带着狄公往后院走去。“我带阁老去看李天峰的尸体。”
李天峰的尸首被停放在县衙,因为此处天气炎热,所以已经用冰收藏。如今罗什的尸首也被放到了这里,这两人生前也算风光无限,死后却是同一光景。他们去的时候,赫云图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虽然他这一日都是在马不停蹄地验尸,但是脸上并未露出丝毫疲惫的神色。
李天峰是知天命之年,身材肥胖,一看就是平日养尊处优。他的尸体面色难看得紧——死去的人本就青灰,而他的面上还加了一层黑紫,口鼻周围皮肤有擦伤痕迹,表情看起来颇为惊恐。
两具尸体一左一右,让人看着十分心惊。
“是中毒吗?”狄公翻看县里仵作填好的尸格,“我看到这里的仵作认为是中毒。”
“先前的仵作在茶水中验出了毒药,而且死者的嘴唇和舌尖确实有紫色斑点,但我觉得他也是死于窒息。”赫云图说,“您看他脸上的这个瘀痕,像不像是手指压过的印?”
“用手捂住嘴捂死的?”
“我觉得更像是用被子毯子一类柔软的东西,因为他的牙缝里有这个——”赫云图把一样放在白帕子里的东西给狄公看,那是几根柔软的细毛,“应该是他在挣扎的时候从盖住脸的东西上扯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