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劫后重逢

郭小芬的这一声呼唤,令呼延云吃了一惊,因为那语气急转直下,像在海中潜泳的人突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排白森森的鲨鱼牙齿,充满了警觉和紧张。

郭小芬回到这座城市的准确时间,是这一天的中午12点23分。

坐在“海西”号列车卧铺车厢的棕绿色折叠椅上,她支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象由碧绿而空旷的原野,渐渐变成了散布着一排排低矮瓦房的村庄。车速放缓了,几个巨大的煤堆像钉在天空的楔子似的冒了出来。铅色厂房的后面,烟囱百无聊赖地吐出灰浓的烟雾,砖红色的旧楼,浮着白色泡沫的河水,没有栏杆的石桥,狭小的街道上神情呆滞的行人。突然,整座城市像被撕掉壁纸的老墙一样斑驳地冒了出来,臃肿而密集的楼宇,丑陋的巨幅广告像帽子一样扣在顶端,每扇玻璃窗都反射出污浊的光芒。她闭上眼,一个月来发生的林林总总,犹如电影的预告片一般,片断、散碎,而又绵绵不断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在上个月的血腥系列命案中,身为临时专案组成员的她,在最后一刻窥见了真凶的面目,却因此被绑架并囚禁到地铁施工时留下的侧洞里,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度过了可怖的整整40个小时。

被解救出来的第二天一早,她不顾男友的劝阻就回报社上班去了。走进《法制时报》采编平台,所有的同事——无论平时要好的还是不和的,都上前和她打招呼,小心翼翼地问她“还好吗”,有人还给她端来一杯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咖啡。她笑得依旧和从前一样灿烂,连说“没事的,你们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大家这才放了心。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刚刚坐下,电话就响了,是总编辑李恒如打来的:“你怎么不在家休息一下就来上班了?”她笑着说自己没那么娇气。李恒如说:“那也不行,这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总编辑办公室在楼上。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盛有咖啡的纸杯边沿,一边啜着咖啡一边走到电梯前,按了向上的按钮。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电梯门关上。接着,几乎整层楼的人都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有人跑过去,啪啪啪地连续拍着电梯按钮,电梯门重新打开的一刹那,郭小芬疯了似的冲出来,几乎是撞在了对面的墙上,然后慢慢地蹲下,呜呜地哭了起来。电梯里面,咖啡洒了一地,一个纸杯犹在滚动。

心理医生诊断,她患上了严重的“密闭空间恐惧症”。

按照医生的建议,记者部主任将一张替郭小芬开好的申请休假一周的假条,亲自递到李恒如面前。李恒如看了一眼,先签了字,又亲笔把“休假一周”改成了“休假一个月”。

“这么长时间?”记者部主任愣住了,要知道,李总一向以严厉苛刻而闻名于新闻界。

“要是你像她那样被囚禁两天,我也放你一个月假。”李恒如冷冷地说,“告诉小郭,好好休息,想去哪里休假,全部费用报社报销。还有,一个月后要是还觉得不好,可以再续假。”

于是,在男友的陪伴下,郭小芬回到了位于福建龙岩的故乡,一住就是一个月。每天徜徉在群峰壑立、郁郁葱葱的冠豸山上,看飞瀑高悬,听石底泉淙,那些恐惧而坚硬的往事,像屋檐下的冰溜子,不知不觉地化掉了。最明显的改变是,刚回老家时,她每天晚上必须要妈妈陪着才能睡着,渐渐地,一个人在关着门的房间里也能睡得踏实了。

有一天,她顺着丹梯云栈登上主峰,一阵山风拂来,清爽沁骨,仰头望去,天空蓝得像在海水中洗过似的,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心头挂了片云一般,她刚要细细探究云的深处,又一阵山风拂来,将一切都吹散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是什么呢?”她使劲地想,可就是想不出来,下山的路上一直懊恼不已。

接着,一连下了几天的雨,龙津河被雨点打得像鳞片翻飞的黄龙。雨停的那天,她拎了把伞,到母校龙岩二中溜达了一圈,暑假里,空荡荡的校园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水珠从树叶上滚落的滴答声。正出神,一滴水珠啪地打在她的脖子上,不由得一抬头,就再一次看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猛地想出她一直想不起来的是什么——是那个背影,那个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渐去渐远的天蓝色背影……

晚上回到家,她对妈妈说:“我买了火车票,明天上午10点半坐‘海西’号回去。”

妈妈不放心,反复问她“病好彻底了没有”。她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病”源于恐惧,而恐惧归根结底是一种投影,离造成投影的物体越远,恐惧就消失得越彻底,可是一旦回去,一旦重新站在投影范围之内,谁也不能肯定恐惧会不会再生。但她总要工作,总要回到那座城市的,而妈妈已经够操心的了,不能再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所以,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