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顿 1926—1929(第5/6页)

列车进站时,他刚好来到月台。他们进了同一节车厢,她隔着两道车门站在他前面。车子离站时,整个城市在他面前展开。暮色刚刚降临,所有的蓝色、棕色和砖红色都变得更深了。办公大楼的窗子转为黄色。各街区的街灯纷纷成片亮起。天际线边缘的港口一片血红。艾玛倚着一扇窗,城市夜景在她身后一览无余。她茫然地看着拥挤的车厢,眼睛没特别盯着哪里,但眼神依然提防。那对灰眼珠颜色很淡,甚至比她的皮肤还白,如同冰琴酒。她的下巴和鼻子都有点尖,上头散布着点点雀斑。她身上没有丝毫欢迎他人接近的意味,仿佛把自己锁在那张冰冷而美丽的脸庞后面。

这位先生,今天早上要喝点儿什么配抢劫啊?

尽量不要留下疤痕就行了。

骗子通常都这么说。

他们经过巴特利街车站,列车轰隆隆行驶在北端区,乔往下看着这片充满意大利风情的区域——意大利人、意大利方言、意大利习俗与食物——不禁想到他的大哥丹尼。丹尼虽然是爱尔兰裔的警察,却热爱这片意大利区,所以在这里居住、工作。丹尼是大块头,几乎是乔这辈子见过的最高的人。他是个厉害的拳击手,很少有什么令他畏惧的东西。他是警察工会的干部和副会长,1919年9月,他跟所有决定参加罢工的波士顿警察一样难逃一劫——失去了工作,没有任何复职的希望,还被全东岸各地的执法机关全面封杀。这击垮了他。或者据说是这样的。他最后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市的一个黑人区落脚,五年前那里被一场暴动焚毁。此后,乔的家人就完全失去了丹尼的音讯,只听到过一些谣言——在奥斯汀、巴尔的摩、费城发现了他和他妻子诺拉的踪迹。

乔从小就崇拜这个大哥。后来渐渐变得恨他。现在,多数时候根本不会想到他。偶尔想起时,乔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念他的笑声。

在车厢另一头,艾玛·古尔德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朝门口挤过去。乔往窗外一看,发现快到查尔斯城的市政广场站了。

查尔斯城。难怪被人用枪指着都吓不倒。在查尔斯城,那些人会把点三八手枪带到晚餐桌上,用枪管搅拌咖啡。

他跟着她来到联合街尽头,快走到一栋两层楼房时,她右转进入屋后的一条小巷,等到乔也来到那条小巷,发现她不见了。他前后看看那条巷子——什么都没有,只有相似的双层楼房,大部分是盐匣式尖顶木屋,窗框腐朽,屋顶涂着一片片补漏的柏油。她有可能进入其中任何一栋,但她刚才挑了这个街区的最后一条巷子。他想,她应该是进了眼前这栋蓝灰色的房子,房子的鱼鳞状木墙板上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钢制小门。

刚走过的那栋房子,有一道木闸门。门锁着,于是他攀住闸门顶,撑起身子去看门外的另一条巷子,那条巷子比他所在的这条要窄。除了几个垃圾桶,整条巷子是空的。他松手落回地面,翻口袋找他出门向来会带的发夹。

半分钟后,他来到闸门的另一边等待。

结果没等多久。在这种下班时间,不用等太久。两对脚步声进入巷子,是两名男子,谈论着最近那架试图飞越大西洋但失踪了的飞机,没有英国飞行员的踪影,也找不到残骸。这一秒钟还在天上,下一秒钟就永远消失了。其中一名男子敲了敲鱼鳞板,过了几秒钟,乔听到他说:“铁匠。”

一扇钢制门咿呀一声拉开,过了一会儿,又落回去锁住了。

乔等了五分钟,然后回到第一条巷子,敲了敲鱼鳞板门。

一个含混的声音说:“什么人?”

“铁匠。”

转动门锁的棘轮声传来,乔拉起那扇钢制门。他进入窄小的楼梯往下走,身后的门逐步往下落回。走到楼梯底部,碰到第二扇门,门正好打开。一个鼻子像花椰菜、双颊红通通的秃头老人挥挥手让他进去,脸色很不高兴。

里头是个粗糙的地下室,泥土地的中央有个吧台。几个木桶充当桌子,椅子是最便宜的松木做的。

乔走到吧台前,坐在离门最近的那一端,一个手臂胖得像怀孕腹部的女人端了一大杯温啤酒给他,喝起来有点肥皂味,有点木屑味,就是不像啤酒或任何酒精味的东西。他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寻找艾玛·古尔德,却只看到几个码头工人、两个水手,还有两三个妓女。一架钢琴靠着楼梯底下的砖墙,没人用,几个琴键坏了。在这种酒吧,酒客进来多半不是为了娱乐,顶多是想看看水手和码头工人为了抢两个妓女而大打出手。

她从吧台后面那扇门里走出来,头上绑了一条方头巾。原来的开襟衬衫和裙子换掉了,改穿一件乳白色的厚毛衣和一条褐色的粗花呢长裤。她走到吧台,清空烟灰缸,擦掉台面上溅出来的酒滴,原先端酒给乔的那个女人脱掉身上的围裙,走进吧台后面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