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中心的洞(第3/4页)

时钟敲响时,乔踏入了书房。

俯瞰着街道的凸窗前,放着他父亲的书桌。这张装饰华丽的维多利亚时代双人大书桌,是上个世纪中期在都柏林制造的,对于一个出身爱尔兰柯克郡克洛纳基尔蒂镇那种穷乡僻壤的佃农之子来说,是不太可能梦想拥有的。同样的话也适用于窗下的矮柜、地上的东方地毯、厚厚的琥珀色窗幔、沃特福德水晶玻璃醒酒瓶、橡木书柜、他父亲从来懒得阅读的皮面精装书、铜制窗帘杆、古董皮沙发和安乐椅,还有核桃木制作的雪茄盒。

乔蹲下身,打开书柜底下的一个橱子,一个保险柜出现在眼前。他转了号码——3-12-10,是他和两个哥哥的出生月份——打开了柜门。里边有一些他母亲的珠宝、五百元现金、房契、他父母的出生证明、一沓乔懒得检查的纸张,还有一千多元的国库债券。乔全部拿出来,放在柜门右边的地上。那个保险柜的背墙跟整个保险柜一样,都是用厚厚的钢制成的。乔两只大拇指用力按了上方的两个角落,让保险柜弹出,放在地板上,然后面对着第二个保险柜的转盘。

这个转盘的号码组合要难猜得多。他试过了所有家人的生日。都不对。又试了他父亲这些年工作过的分局的电话号码,一样不对。他回想起父亲有时说到好运、坏运、死亡都会连着三次出现,就试了各种有“三”的排列组合。还是不对。他从十四岁开始,就会跑到父亲的书房偷翻东西。十七岁那年,他发现了父亲留在书桌上的一封写给老友的信——对方已经成为缅因州刘易斯顿市的消防队长。信是用他父亲的昂德伍德打字机打的,里面充满一个又一个谎言——“爱伦和我很幸运,依然如初遇时那般彼此倾心……”“在黑暗的‘九一九’事件之后,艾登恢复得相当好……”“康诺的状况大有进展……”“看起来乔瑟夫秋天会进入波士顿学院。他说想做债券交易的工作……”在信的最末尾,他签上了“您诚挚的,TXC”。他所有签名都是这样,从不写全名,好像写了全名就是一种妥协。

TXC。

托马斯·泽维尔·考克林(Thomas Xavier Coughlin)。

TXC。

字母顺序是20-24-3。

于是乔转了这个号码组合,随着铰链发出一个尖锐的吱呀声,第二个保险柜的门打开了。

这个保险柜大约有两英尺深。其中一英尺半装满了钱,一沓又一沓像砖头似的,用红色橡皮筋紧紧捆着。有的钱是乔出生前就放在里面,有的大概是上星期才放进去的。一辈子的贿赂、回扣和分赃所得。在号称“美国的雅典”“山上的城”“宇宙的中心”的波士顿,他父亲是个中坚分子,但他却比乔曾渴望成为的那种罪犯还要可怕。乔面对这个世界,向来不知道如何拿出第二张脸,但他父亲有好多张脸,让人搞不清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

乔知道如果他搬空父亲的保险柜,这些钱够他跑路十年。或者,如果他逃得够远,不用担心有人追捕,可以把这些钱投资在古巴的炼糖厂和糖蜜蒸馏厂,三年内就能成为海盗王,余生不必再为生活操心。

但他不想要父亲的钱。他偷父亲的衣服,是因为他很想穿得像那个老浑蛋的模样离开波士顿。要他花老爸的钱,他宁可剁掉自己的双手。

他把折叠好的衣服和沾了泥巴的鞋子放在他父亲那堆脏钱上面。本来想留张字条,但想不出要写什么,于是他关上柜门,转动号码锁。接着,把第一个保险柜放回原处,也锁上了。

他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从头考虑了一次。在一个全市名人云集、宾客搭着礼车、只能凭邀请卡进入的社交场合,他竟想跑去找艾玛,真是疯狂到了极点。在这个冰冷的书房里,也许某些属于他父亲的务实、冷酷终于褪去了。乔必须接受上苍赐予他的退路,赶紧离开这个大家以为他要进入的城市。时间对他不利。他得赶紧走出门,跳上那辆偷来的道奇车,火烧屁股似的赶紧往北飞奔。

他看着窗外潮湿春日傍晚的K街,提醒自己她爱他,她会等他的。

出门之后,他上了那辆道奇车,回头看着自己出生的那栋房子,把他造就成今天模样的那栋房子。以波士顿爱尔兰裔的标准,他从小养尊处优。他从来没挨过饿,鞋底从没磨穿过。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先是修女办的学校,然后是耶稣会中学,直到他十一年级时辍学。比起他那一行的大部分人,他从小就过得很安逸。

但他人生的中心有个洞,他和父母之间的鸿沟,正反映了他父母彼此间的鸿沟,以及他母亲和整个世界的鸿沟。早在他出生之前,他父母就在进行一场战争,尽管以和平收场,但这种和平脆弱得不堪一击,连承认和平的存在都有可能导致破裂,因此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战场依然存在。她坐在她那边,他坐在他那边,乔则坐在中间的战壕和焦土中。他们房子中心的那个洞,本来是他父母婚姻中心的洞,后来也成为乔人生中心的洞。在他童年时期,有整整好几年,他都一直希望能有所改变。但现在,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了。事情从来不是该有的样子,他们始终维持既有状况。事实就是这么简单,不会因为你的期望而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