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昏暗中(第6/8页)
“我在帮你,爸爸。”乔把一颗甜菜放在托马斯脚边,又回菜园要去拔。
托马斯一整年的辛劳都毁掉了,秋天的外快泡汤了,他看着儿子走到菜园继续毁掉剩下的菜,忽然打心底大笑起来,而最惊讶的莫过于他自己了。他的笑声很大,连附近树枝上的松鼠都吓得逃走了。他笑得很用力,可以感觉到门廊都在震动。
现在回想起来,他露出微笑。
最近他曾告诉这个儿子,人生就是运气。但他越老就越明白,人生同时也是回忆。点滴时刻的事后回忆,往往比发生的当时更珍贵。
出于习惯,他伸手去拿怀表,这才想起已经不在他口袋里了。他想念那块怀表,即使那块怀表的真相比传说中更复杂一点。那是老巴瑞特·史丹佛送他的礼物,这点没错。而且毫无疑问,托马斯的确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柯蒙广场第一波士顿银行的经理小巴瑞特·史丹佛一命。另外,托马斯值勤时,用他的转轮手枪开了一枪,射中了二十六岁的抢匪莫里斯·道布森,让他当场毙命,这点也没错。
但是扣下扳机前的那一瞬间,托马斯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莫里斯·道布森的真正意图。首先,他告诉被挟持的人质小巴瑞特·史丹佛说道布森企图杀他,然后又告诉搭档艾迪·麦肯纳,接着是他的直属上司,再来是波士顿警察局枪击调查委员会的成员。经由他们允许后,他又把同一个故事告诉媒体和老巴瑞特·史丹佛,而老巴瑞特感激得要命,于是把当年在苏黎世由百达翡丽老板乔瑟夫·艾米尔·翡丽亲手交给他的那块怀表,送给了托马斯。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托马斯拒绝了三次,但老巴瑞特·史丹佛就是坚持要送。
所以他戴着那块怀表,不是因为很多人以为的光荣,而是心怀一种严肃而私密的心情。在传言中,莫里斯·道布森企图杀掉巴瑞特·史丹佛。既然当时他把枪口对着巴瑞特的喉咙,谁会怀疑这个说法呢?
但最后那一瞬间,托马斯在莫里斯·道布森眼中看到的——的确就是那么快,只有一瞬间——却是投降。托马斯站在四英尺外,拔出转轮手枪,稳稳地握在手上,手指放在扳机上,准备要按下了——非按下不可,不然当初干吗拔枪呢?——却看到莫里斯·道布森卵石灰色的双眼里掠过一抹认命的神情,接受自己要去坐牢,接受这件事结束了,于是托马斯觉得自己很不公平地被否定了。至于否定什么,一开始他也说不上来,一等他扣下扳机,他就懂了。
那颗子弹从莫里斯·道布森的左眼射入,他还没倒地就死了。发烫的子弹把小巴瑞特·史丹佛太阳穴下方的皮肤烧出一道浅痕。当那颗子弹达到当初使用的目的,托马斯明白之前否定他的是什么,而他又为什么要采取如此不可挽回的手段去修正那种否定。
当两个人拔枪相对,就是在上帝面前订下合约,唯一可以接受的结果,就是其中一个把另一个送回家去见上帝。
或者当时他是这么觉得的。
这些年来,即使他喝得烂醉,即使知道他大部分秘密的艾迪·麦肯纳就在身边,托马斯也不曾说出他在莫里斯·道布森眼中所看到的真正意图。尽管他对自己那天的行动或获赠那块怀表并不觉得光荣,但他每次出门,都一定随身带着那块怀表,因为这块怀表见证了警察这一行的重责大任——我们执行的不是人类的法律,而是自然的意志。上帝不是什么云端的白袍国王,老是一时冲动去干涉人类事务。他是冶炼中的铁,也是炼铁炉内燃烧百年的烈火。上帝的法则就是铁与火的法则。上帝就是自然,自然就是上帝,两者都不能单独存在。
而你,乔瑟夫,我最小、我任性又浪漫、我锥心之痛的孩子——现在你必须提醒最恶劣的人这些法则,不然你就会死于软弱,死于道德缺失,死于缺乏意志。
我会为你祈祷,因为当权力死灭,唯一剩下的就是祈祷了。而我已经再也没有权力了。我没法管到花岗岩围墙里头。我不能让时间减慢或停止。要命,眼前我连时间都无法判断了。
他往外看着菜园,快要收成了。他为乔祈祷。他为那些移民潮中的祖先祈祷,大部分祖先他不认得,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一波流散的佝偻灵魂,酒精、饥荒和邪恶的冲动摧残了他们。他期望他们永远安息,期望自己能有个孙子。
乔在院子里找到希波·法西尼,告诉他说他父亲改变心意了。
“果然。”希波说。
“他还给了我一个地址。”
“是吗?”胖胖的希波·法西尼站直身子,望着远处的一片空无,“谁的地址?”
“阿尔伯特·怀特的。”
“阿尔伯特·怀特住在阿什莫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