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东风 前言
快有十年了,我的生活一直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不用去单位上班,亲人和朋友大多在千里之外,身边仅有几个朋友,平时也少有往来。我似乎喜欢上了独往独来的生活。其实也不是喜欢,是无奈。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够难受的,但出门去忍受别人的各种习惯,或者让别人来将就我,似乎更难受。我不吃酒,怕麻辣,也不打麻将纸牌(不会),坐下来还喜欢一本正经地谈文学,要对上这样的人,也许比找同志还难。同志还有俱乐部或某些固定的活动场合,在成都,据说四川日报门前的阅报栏是同志们的活动地带,有点约定成俗的意思。有点以前那种英语沙龙的感觉。成都是个十分享乐的城市,遍地酒吧、茶馆、美食,中高低档一应俱全,工薪高薪、蓝领白领,都有各自消受的阵地。我待过七个城市,我可以肯定地说,成都人的生活是最灿烂的,灿烂得像罂粟花一样,有些奢靡,有些邪乎。但我还是很寡淡,跟儿子打打算术牌(我本人发明的),下下军棋、象棋,成了我主要的娱乐。我的时间,除了正常的休息和所谓的工作:读书或写点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如果一定要说,就是发呆,胡思乱想。
《暗算》就是胡思乱想出来的。
其实,我的小说多数是这样,是靠着一点点契机凭空编造出来的,没什么资料,也不作任何采访。以为这样弄出来的东西总不会有人对号入座,不会被历史责难。奇怪的是,这些年我几部稍有影响的小说都有人对号入座,他们以各种方式与我取得联系,指出我作品的种种不实或错别之处。有个人更奇怪,说我《解密》写的是导弹之父钱学森。奇怪踏上了旅程,更奇怪的肯定还在后面。《黑记》写的是一个姑娘,她乳房上长有一块黑记,黑记有点神秘,有性欲,触摸它比触摸粉红的乳头还叫她激动。这完全是个幻想加幻想的东西,但也有人来对号,找到当事医生,指控他泄密。真是对不起那位医生了,他连我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么跟我泄密呢?《暗算》就更不用说了,由于电视剧的火爆,来找我论是非的人更多,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蛰居在乡下,因为找的人太多,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这些人中有位高权重的将军,也有准701机构里的那些阿炳、黄依依、陈二湖式的人物,或者是他们的后辈。他们中有的代表个人、家庭,有的代表单位、组织,有的来感谢我,有的来指责我。感谢也好,指责也罢,我总是要接待,要见面,要解疑答问。其实我要说的都大同小异,所以一度我就像祥林嫂一样,不时老话重弹。
这当中有一个人,他的来意有点暧昧,既不是来感谢我,也不是来指责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来听我讲的,而是来对我讲的。他来自上海,姓潘,名向新,是个化学教授,年前刚从某大学退休,赋闲在家。他随意而来,却在我人生中留下了浓重一笔。
是去年元月上旬,潘教授应邀来四川师范大学讲课,其间通过我朋友跟我联系上,并由我朋友做东,一起去郊外吃了一餐野菜宴。席间,教授谈理说文,妙语连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甚至把我和他的主业——小说和化学,两个南辕北辙的东西巧妙地连在一起,说:好的小说就是化学,对生活作化学处理;反之(差小说)则为物理,拘于事实,照搬生活。云云。对错姑且不论,但说法新奇,令人难忘。席间也谈起《暗算》电视剧,他说他刚看过,上海电视台正在播,每天三集,他跟着看了一道,后来又买碟子将第三部《捕风者》重看一遍。以他的学养和智识,一个东西看上两遍,那东西基本上就成了他的,大小情节,包括细节,无不通晓。他没有做好坏评价,只是问我这个故事有无出处,并恳请我实话实说。对一般人我不一定会如实招来,但对他这种智者,我担心招摇撞骗会被他识破,加上碍于朋友的情面关系,我不便妄言,只好如实相告。
坦率说,《暗算》的第一部《听风者》和第二部《看风者》的故事,尚有一定原型,比如第一部里的瞎子阿炳,源于我家乡的一个傻子,他叫林海,四十岁还不会叫爹妈,生活不能自理,但他目力惊人,有特异禀赋,以致方圆几公里内,几千上万人的个性和家史,他都可能通过目测而知而晓,朗朗成诵。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刺瞎了他灵异的眼睛,让他的耳朵变得无比神奇。至于第三部《捕风者》的故事,真的,纯属是虚构的,如果一定要问出处,勉强有两个:一个是记忆中的老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另一个是曾经在北京盛行一时的杀人游戏。两个东西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寻找凶手,我甚至怀疑后者本身就源自前者。追根究底,是2001年,我们单位成都电视台要为建党八十周年拍部献礼片,让我写本子,我拉上好友何大草一起编了一个叫《地下的天空》的两集短剧,要说创作灵感就是电影《尼》,顶多是把故事革命历史化而已。两年后,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同学中风靡玩杀人游戏,我觉得很有趣,便激发了重写《地下的天空》的热情。《捕风者》的故事其实就是这样,是我借一个经典的套子,凭我擅长的逻辑推理能力和对谍报工作的感情,反反复复磨蹭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