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5节(第2/2页)

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

在我绝望之际,一天(今年两会期间),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自称是顾小梦的女儿,看过我的书稿,她没有恶意指责我,甚至对书稿前半部分给予高度肯定,只是强调后半部分严重失实。最后,她表示她母亲想见我一下,希望我去台湾。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去台湾,拜见了顾老人家。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昔日的美貌已无法在老人脸上捕捉到。人老了(八十六岁),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相貌,稀疏的银发,整齐的假牙,昏黄的眼珠,收不拢的目光……但老人家开口说话的声腔一下子让我把她和顾小梦联系在了一起。她说话直截了当,有股子得理不饶人的劲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凶巴巴的责问:“你为什么要颠倒黑白,把我写成汉奸!”

声严色厉,怒气冲冲,断然没有一个古稀老者的慈祥。

我想做点儿解释,刚张口便被她挥手打断。显然她积压了许多话要说,且似乎早在腹中预演过多次,一经开讲,如同在播放录音,前言后语,有呼有应,根本不容我插嘴。我惊讶于她超常清楚的口齿和思维,这么高龄的人啦,但说话的声音、底气和遣词造句的用心、讲究,一点也不比我差。起码要给她减掉三十岁!我想。

她一口气对我这样说道:

“你虽然说写的是小说,可谁都看得出来,你说的就是这件事,这些人,就是我和李宁玉。是我但又不是真实的我!你去问问九泉之下的李宁玉,我是不是那样的?事实完全不是你说的那个样,那个情报根本不是李宁玉传出去的,而是我!你知道吗?!”

我不相信。

我的不信虽没有说出口,但显然写在脸上。

“你不相信是不?”老人家看出我的疑义,“你认为我想抢功劳?我要想抢功劳会来台湾吗?应该留在大陆当英雄才是。我不要功劳,我只要事实,情报就是我传出去的,这是事实,我不允许你们颠倒黑白!”老人家又是朝我一顿连珠炮,“告诉我,年轻人,你为什么要这么诬蔑我?是谁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姓潘的那个老不死!”

她指的是潘老,我不敢否认。

看我点头,顾老哼一声,狠狠地说:“这个老不死的,我猜就是他!他就想把什么好事都往李宁玉脸上贴,把他一家人都画成个大英雄,其他人都是汉奸、走狗。卑鄙!无耻!姓潘的,我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胡说八道,我叫天劈你!你这个老骗子!老滑头!”

老人家的情绪越来越激烈,话语中不时夹杂着骂人的脏话和发烫的感叹号。好在她女儿在场,及时劝阻,总算把她的愤怒平息下来。平静下来后,老人家把我的书稿找出来,丢在我面前,依然气咻咻地责问我:

“你觉得经得起推敲吗?你想过没有,当时那种情况下,肥原可能把李宁玉的尸体送出去吗?他为了抓老鬼可以把我们几个大活人都关起来,凭什么对一具尸体大发慈悲?就算李宁玉以死作证,让肥原相信她不是老鬼,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把尸体送出去。没时间!晚上就要去抓人,谁有心思来管这事?不就是一具尸体嘛,丢一天有什么要紧的。何况你自己也写了,肥原还搜查她的尸体,干吗要搜查?就是不相信,起码是不完全相信。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要放她出去?难道不放她出去肥原要吃官司不成?”

“这……”我小心翼翼地说,“通过检查,发现李宁玉身上没藏情报……”

“然后就相信了?”老人家一阵冷笑,“什么检查?就你写的那种检查吗?那种检查能证明李宁玉身上没有藏情报?笑话。她身上可以藏情报的地方多着呢,如果要彻底检查必须开膛破肚,这样的话没一天时间根本检查不下来!既然没有彻底检查就不会有彻底的相信。然后你再想想,你是作家,应该有这种判断力,既然无法彻底信任她,怎么可能把她的尸体放出去,万一她就是老鬼呢?那种情况下,一个重要的会议马上要开,大家都很谨慎的,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改变计划。如果按你这么写要那幅画干什么?不需要,只要能让尸体送出去,什么都不需要。我敢说,外面的同志只要一见李宁玉尸体,不管她在遗言中怎么说,病死也好,车祸也好,那个会议绝对要取消。你不想想,一个好好的人,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突然死了,你难道会一点警觉都没有?只要有一点警觉,会议就开不成,就要取消,必须取消!哪怕是搞错了也要取消,这就是地下工作。”

老人的这一番话震动了我。

震动是接二连三的。随后几天,老人家约我去了她建在乡下的别墅(离台北市区八十公里,有些证据珍藏在此)作全面访谈。毕竟年龄不饶人,每次她只能跟我谈一个半小时,其间她时而躺在杏仁色的贵妃榻上,时而坐在朱砂红的藤条椅上;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娓娓道来,带我走进了六十六年前那个我自以为熟悉、了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