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第一次遇见海伦·本杰明是在一九三八年。当时我们俩都在哥本哈根出席国际人类学及民族学协会的代表大会。我听了她参加的关于优生的小组讨论会。她是会上唯一一个反对优生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人觉得说得在理的人。她说话的神态及手势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内尔。讨论一结束,我便立刻起身朝门口走去。也不知她怎么那么快就从台上下来了,反正她赶在我前头到了大厅的入口处,让我没能顺利溜走。她似乎知道我全部的感受,没多说,只是对我能来参加讨论会表示感谢,还递给我一个大信封。这种事近年来我见得多了,总有人想让我为他们出版自己的手稿助一臂之力。可这样的举动来自海伦,委实令人费解。她的《弧形文化带》一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我的网格理论,我写的关于基奥纳部落的书,以及二者为我赢得的赞誉,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拜她那本著作所赐。

直到上了回加来的火车,我才打开那个包裹。我把手漫不经心地伸进那个信封。里面不是手稿,而是一本小册子,白色打印纸对折,沿着中缝订起来。封面是树皮做的。册子上还有海伦用曲别针别着的一张字条:“她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做一本这样的册子,然后把它们悄悄塞到箱子的布衬垫里,不让别人看到。其他的册子我都留下了,但我觉得这本应该给你。”那册子总共不到四十页,最后几页还都是空的。它记录了她在那三个半月里的经历,最早是从她刚刚抵达塔姆湖那段日子写起的。

一月三日

一月四日

昨天刚把这个新本子订好。但这么多空无一字的崭新的书页又让我望而生畏,连一个字都不敢往上面写。我本想写写班克森,又觉得不该那么做。所以就改成给海伦写信,强忍着没在信里提到他。我的身体感觉好些了。说来可怜,有人稍稍对我的伤上了点儿心,我的痛苦便大大减轻了。

他们给我们安排的临时住处叫“赞本(Zambun)旧居”。我或许该把它写成Xambun,因为它的发音更接近希腊语的发音。每提到赞本这个名字,他们都会流露出谦卑和憧憬之情。我由此断定,赞本一定是他们的某个神或祖先的名字,尽管我并没有从这儿感觉出其他地方常有的那种祭奠死者的氛围。而且,倘若它真的是神灵,他们又怎么肯让我们亵渎它的居室呢?

我本想再写点什么,可是百感交集,那些感觉全卡在脖子里出不来。我碰上写作瓶颈了。

一月六日

我干吗为他神魂颠倒呢?曾经的他也许冷淡、高傲,唯恐别人抢他的地盘,可在基奥纳独自度过的那二十五个月已经让他彻底变了。据他自己说,在英国的时候他也曾伤过好多姑娘的心。我真的不敢相信。连芬都说他是个另类。我看见的只是一个步履蹒跚、头发凌乱、脆弱得让人莫名其妙、长得像船篙一样的男人。他在我身边就像座摩天大厦。此前我还从未遇见过这么高又这么敏感的人。那些特别高的人往往给人一种距离感,并因此而被疏远(威廉、保罗·G.等都是如此)。我正戴着他死去的兄弟的眼镜。

昨天,我们站在浅滩上朝他挥手道别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我八九岁时的一件事。那是一个秋日,我弟弟和我同刚搬到我家附近的几个小孩玩得正开心,这时家里人叫我们回去吃饭。我们和那些

小孩站在一起。园子里,忽然降临的夜晚凉气逼人,因为之前一直在跑,我们身上依然暖和。我生出一种很深的恐惧,唯恐我们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在一起痛快地玩耍,再也不能重温今天这一幕。我不记得我这个预感后来是不是真的应验了。我唯一记得的是,当我沿着园子后面的台阶往上走时,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沉重。

今晚我已经很累了。我又在学一门新的语言,在过去十八个月中,这已经是第三门了,全都是为了研究这个新的部落。幸亏我们送了他们一些火柴和剃须刀片,不然他们才不会搭理我们,他们更想自己待着。我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气馁过。B(指班克森)怎么说的来着?他好像说过,我们看到的全是土著人为了取悦白人而故意装出来的,即便不是完全虚假,真实的部分也是少之又少。他已经完全绝望,因为这项工作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是这样吗?难道我一直在骗自己?难道这么多年都白费了?

一月十日

我觉得我交到了一位朋友,是个叫麦伦的女人。今天她给我们拿来了一些椰子壳做的可爱的小水杯,还有几只锅,以及满满一网兜山药和熏鱼。她能讲好几种当地语言和很少一点儿洋泾浜,所以我们俩就一边用胳膊比画一边笑着聊了起来。她比我年长,已过了生育期。她和这里所有已婚女人一样剃了光头,看上去健壮有力,表情严肃,除了咯咯笑的时候,那时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在这趟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