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
(一)
乌鸦会吃昆虫吗?
春天的星期日,我一手放在椅背上,从二楼房间向外望。一个漆黑突兀的东西,镇坐在朝阳映照的玻璃窗中央。牠停在屋顶上,不叫,甚至连动也不动,一直盯着我这边。那是只体型颇为硕大的乌鸦。是因为距离很近,才这样觉得吗?
那乌鸦和我之间有只白粉蝶飘飘飞舞着,已有一阵子。以为牠会飞走,它却又上又下地晃动,笨拙地转换方向,以不牢靠的飞法回到原处。要是乌鸦突然张开翅膀,冲过来用黝黑的喙夹住白粉蝶小小的身体怎么办?牠们会吃昆虫吗?我看过乌鸦吃死猫和活老鼠,肚子一饿,难保不会吃蝴蝶。就像人类,除了牛肉和猪肉,也会吃吻仔鱼。
我走离椅旁,解锁打开窗户。本打算挥动双手威吓一下,把白粉蝶赶走,但牠不知怎地竟身子一转,笔直朝我飞来。我连忙缩头,却已太迟。白粉蝶撞上我的左颊,我大吃一惊,上半身失去平衡,踉跄后退好几步。椅子恰巧就在后面,于是,彷佛椅子使出德式翻摔,我翻了半圈,后脑杓着地。头部受到猛力撞击会眼冒金星原来是真的--还能这么想,可见撞击的力道尚不至于让我昏迷。
白粉蝶肆意在房内翩然飞舞。这家伙是怎样?
我揉着后颈爬起来。我没事,但椅子可没这么幸运。精雕的四只椅脚中,有一只解体,滚落在地上。我想起祖母提过这张椅子相当昂贵。
“这是女校时代的朋友让给我的。虽然有点老旧,但雕工非常精美,我一眼就喜欢上。”
这张椅子宅配到家里,刚好也是在两年前的星期日早上。
“据说是监狱自营产品。”
在一楼的客厅里,祖母一下远观一下近看,满意地向我们说明。
“你知道这类产品吧?”
祖母望着我,嘴角带笑,目光却像考官一样冰冷。爸爸和妈妈在祖母身后,宛如静待实验结果的科学家般等我回答。小我一岁、当时才刚上高一的妹妹,也略略抬起下巴,尽管身在较矮处,却露出高高在上俯视我的眼神。
“知道啊。”
我不禁撒谎。只是,这个谎似乎骗不了人,祖母和爸妈的面孔顿时蒙上一层阴影。即使如此,爸爸可能还怀着一丝希望,于是开口:
“那你讲讲看,那是怎样的东西。”
我当然没办法回答。监狱自营产品,监狱自营产品,监狱自营产品。我没听过,不,或许听过,但我想不起来。从字面猜得出大致的意思,可是在这个家里,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算答案。我还在支支吾吾,妹妹便故意叹一口气让大家都听到,然后主动扮演起解释的角色。
“就是受刑人在监狱里做的东西。目的是要建立规律,让受刑人对本身的义务和责任有所自觉。而且,学习技艺有助于回归社会。”
祖母和父母流露出“一点也没错”的态度,神情逐渐缓和。妹妹微微扬眉,补充一句:
“之前我读的课外书上写的。”
在这个家,我是无可救药的废人。我不会念书,无知无识。我就是记不住,再怎么努力都记不住,从小学起便是如此。我没办法像逝世的祖父,或祖母、爸妈、妹妹那样,只要看过、听过一遍就绝对不会忘记,需要的时候即能随口引用。
祖父当了一辈子警官。祖母原本在大学教法律,结婚后就专心当家庭主妇,尊敬丈夫,在尊敬中为他送终,送终之后仍一直尊敬他。爸爸是法院的事务官,妈妈是大学医院的值班医生,妹妹是以东大法律系为目标的高一生。只有我,是一无是处的米虫。只有我,算不上家中一员。
然而,今年若能考上水平令大家满意的大学,或许还有资格重返家人的行列,但我不幸失败。我总是失败,脑海里没任何一则回忆与成功这字眼有关。
我看榜回来报告结果,祖母率先瞥开视线,悄悄叹口气。爸妈眉头深锁,无言地注视我。妹妹小小啧一声,便上楼回房间。三个月后,现下我是补习班的重考生。祖母和爸爸有事没事就把“丢脸”挂在嘴上,妈妈变成只帮我煮饭的人,妹妹瞧都不屑瞧我一眼。看来我的失败,等于是全家的失败。
这些每天扔往我身上的无形小石子,老实说,已让我伤痕累累。即使有块大石头从哪个屋顶掉下恰巧直接砸在我头上,想必也不会这么痛。可是,带着明确意图丢过来的小石子真的很痛,居然没流血,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我随手拾起滚落在地板上的椅脚,不晓得是不是选用好木材的关系,相当沉重。一楼传来微弱的笑声。那不是家人发出的,是电视的声响。这个家已没有笑声。
椅脚不是用钉子之类组装的,这种工法似乎叫“木轴”?脚的断面和椅子本体各开一个四角形的洞,再以木块连接固定。眼下那块木头断成两截,分别留在椅子和椅脚上。不晓得工具修不修得好?我低头看右手中的椅脚,不由得心生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