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把那道围桩叫做“柏林墙”。

那是由灰色雪松木构成的一道六英尺高的防护栅栏,把占地四英亩的劳伯歇庄园的大部分围了起来。莉丝顺着围桩的延伸部分朝水坝走去。修筑这道防护栅栏花费了安德鲁·劳伯歇一万八千美元(在一九六八年那可是一大笔钱)。尽管代价昂贵,老劳伯歇却始终认为修围墙大有必要。莉丝开玩笑地把它称作德国的柏林墙(她只在波霞和朋友们面前使用这个名称,从不敢让父亲知道),不过老劳伯歇并不担忧“红祸”蔓延,他怕的是恐怖分子绑票。

劳伯歇相信,像他这样成功的商人,又和好几家欧洲公司合伙做生意,一定是恐怖分子袭击的目标。他时常激愤地抱怨说:“那些该死的巴斯克恐怖分子,他们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还有什么民主学生联盟、什么黑豹党!“我被收进了《美国商界名人录》,全世界都知道我住在哪儿,知道我的孩子们叫什么!他们能查到你的名字,莉丝。记得吧,要是有人敲门,应该怎么办?看见有个黑人在大门外边晃荡,你该怎么办,说!”

连小小年纪的莉丝都知道,那道围桩并不牢靠。它挡不住坏人,却给自家人带来不便。他们得多走四分之三英里的路才能绕过围桩到雪松路另一边的森林去散步。然而跟修建真柏林墙的人一样,老劳伯歇的目的只有一半是为了防备敌人入侵;另一个目的是限制自己管辖的臣民:“我不能让孩子们由着性子乱跑。她们都是女孩呀,我的老天!”

今晚莉丝走在围栏旁边,心中不无讽刺地想:德国人的那堵墙已被夷为平地,可劳伯歇修建的这堵毫无用处的雪松木围墙却还是那么坚固。莉丝还注意到,如果湖水从坝顶漫出,这道围桩反而成了一道闸门,挡住已经泛入劳伯歇庄园里的湖水,不让它往外流入森林,只让它朝住宅的方向倒灌。

莉丝走到河滩前——那是一小片月牙形的深色沙滩。再往前是水坝,是本世纪初用石块和水泥筑起的一道二十英尺高的坝。水坝后边有一条不宽的溢洪道,平常是干的,今晚溢出的洪水竟汹涌奔流,注入了小路下方那条小河。莉丝朝水坝走了几步,便不安地停下脚步,呆望着溢洪翻着白色浪花泻入小河。

她止步不前的原因不是担心水坝不坚固,也不是溢洪的激流会带来危险。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次野餐。

那还是许多年前,劳伯歇一家出门郊游——这是少有的事情。

六月里的那一天,忽阴忽晴,气候也忽热忽凉。全家人步行到河滩去,刚走了不到十米远,父亲就开始责骂波霞:“别这么吵吵闹闹的!都给我安静点!”波霞才五岁,就已经爱说爱笑,谁也不怕。莉丝特别担心波霞这么吵闹下去,父亲会取消这次郊游。她朝妹妹嘘了一声,妹妹却抬脚踢她。父亲沉着脸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便举起扭着身子挣扎的妹妹,把她抱在怀里。

莉丝当时十一岁。她试着提起父亲打点的野餐篮,篮子里装的东西太多,她差点拉伤了肌肉。莉丝一点也不抱怨,父亲出门八个月——又是去欧洲做生意——好容易才把他盼回来。世上最大的乐事就是跟随在父亲身旁。父亲夸她力气大,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怎么样?”父亲问。接着他自己又回答说:“我看就这里好。”

那天下午父亲望着母亲摆出野餐食品,在一旁吆三喝四地指挥。面点、菜肴都切成了几何图形,烧熟后封在食盒里,就像父亲最津津乐道的太空梭密封舱那样。母亲拿出昂贵的不锈钢餐具和奶白色瓷器盘碟。

母亲取出一瓶沃尔思葡萄酒,和父亲各喝了一杯。父亲问母亲味道如何。父亲说,母亲没受过职业训练,所以她的意见所具有的价值超过了十名法国调酒师的鉴定。莉丝从没听见母亲对父亲收藏的酒提出过任何否定意见。

莉丝出生的那天,安德鲁·劳伯歇正在葡萄牙,在他的生意合伙人的办公室。电话铃突然响起,吓得他把一瓶一八七九年产的泰勒名酒掉在地上——正好是丈母娘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孩子出世,他做父亲了。据说他开玩笑地提到摔酒瓶的事故,并当场在电话里坚持说,孩子的名字得叫莉丝,为的是纪念里斯本——她毁掉了这座城市里价值七百美元的一瓶名酒。对这件事莉丝有两点感想。第一,父亲对这次损失表现十分慷慨的气魄。第二,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怎么不待在妻子身边?

在河滩野餐的那天,一家人坐在水坝旁边,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举起一把银勺,往莉丝嘴里喂了一小勺葡萄酒。

“味道怎么样,莉丝?这是一九五二年出产的,不是名酒,可也算是好酒。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