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克莱林家的人。这里除了我都是克莱林家的人,我孩子气地想着。
“艾玛,你生病啦,真可怜。”我说。
“桌脚的纹路错了。”艾玛忽然大发牢骚,把餐桌举高给我妈看,很气愤的样子。
“你眼睛好尖啊,艾玛。”妈眯起眼睛,看着那张迷你餐桌。“不过不太明显,小乖乖,只有你才看得出来。”
“错就是错了,我不管。”艾玛瞪着那张桌子。“我们一定要退回去。特制还特制错,那还要特制干吗?”
“亲爱的,我跟你保证,一点小错看不出来的。”妈拍了拍艾玛的脸颊,但艾玛却从她膝上站起来。
“你说过会十全十美的,你自己保证的!”她的声音颤抖,泪水一滴一滴滑落。
“现在完了。全都完了。这是要放在饭厅的,饭厅的桌子怎么可以出错。我恨死这张桌子了!”
“艾玛……”亚伦把报纸对折,走过来搂着艾玛,却被她挣脱逃掉。
“我要的就只是这样,我就只求这样,可是你们都不在乎,连弄错了也不管!”她边哭边尖叫,使性子闹脾气,气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艾玛,冷静下来。”亚伦冷冷地说,又想要搂住她。
“我要的就只是这样!”艾玛气得哇哇叫,拿起木桌就往地上砸,木桌哗地碎成了五片,然后又是一阵敲打,把好端端的一张木桌敲成了碎片,然后把头埋进沙发的抱枕里,痛哭起来。
“呃……”我妈开口,“看来不去重做也不行了。”
我退回房间,远离这个可怕的小女孩。她跟玛丽安一点也不像。我的身子仿佛扑进火窟。我在房间里绕来绕去,回想如何呼吸,如何让皮肤冷却下来。我身上的伤疤有时候会不听管束,各行其是。
我喜欢割东西,也喜欢剪东西、切东西、刻东西、刺东西。我跟其他人不一样。我是有目的的。我的皮肤会尖叫,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厨师、猫咪、卷毛、蛋糕。我像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学写字一样,拿着刀,在身上刻字。我偶尔真的会扑哧一笑。譬如从浴缸出浴,眼角余光瞄到小腿内侧:性感睡衣。穿毛衣的时候,手腕上闪过:有害。为什么是这些词?上千小时的疗程,只换来名医聊胜于无的答案。这些词在一般的印象中通常很女性化,或者是很负面。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我非在身上看到这些字不可,而且不仅要看到,还要感觉到。譬如衬裙,在我左臀上发烫。
我曾在医院住了十二个星期。那家医院专门收容割身体自残的病患,其中百分之九十二是女性,大多不满二十五岁。我入院的时候是三十岁。三十岁半,微妙的时期。
柯瑞来探望过我一次,还带了黄玫瑰。医护人员先把花刺剪掉才让他带进接待室,花刺封在塑料瓶里——柯瑞说看起来像药瓶,他们把药瓶锁好,等倒垃圾时再拿出去丢掉。我们坐在休息室里,里面全是绒布沙发椅,桌角椅角磨成圆弧形,我一边跟他聊报社、聊他太太、聊芝加哥的新闻,一边用眼睛在他身上搜索,看有没有任何尖锐物品:表链、皮带扣环、安全别针。
离开前,他对我说:“孩子,我很遗憾。”我知道他是真心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他走了之后我觉得自己恶心到令人作呕,跑去厕所里狂吐不止,吐着吐着发现马桶后面凸出一根螺丝钉,钉子上面套着橡胶帽,我把橡胶帽扒开,用手掌在钉子上快速摩擦,割出英文I,医护人员把我拖出去,鲜血从伤口喷出来,是耻辱的痕迹。
大家都说忧郁是蓝色的。如果我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日子比长春花还蓝,那我想我会很开心。对我来说,忧郁是小便的黄色,像从马桶冲下去,沿着下水道源远流长的淡淡尿液。
护士给我们的药,有些是用来缓解皮肤刺痛,但大部分则是用来预防大脑失控。我们每两周就要被搜身检查一次,看看有没有带着尖锐物品。我们围坐成一圈接受团体治疗,据说这样能泄愤并治疗自我憎恨。我们学习不要自责,转而将错误怪罪给他人。如果连续一个月表现良好,就能享受全身按摩和丝绒泡泡浴,这是触觉体验课,教导我们触觉的美妙。
我妈是我唯一的访客,我们已经五年多没见了。她闻起来像紫色的鲜花,手上戴着叮叮当当挂满吊饰的手链,我小时候想要一条这样的手链想了好久。我们母女俩独处的时候,她就聊一聊室外树叶颜色的变换,说一说镇上制定新法,规定圣诞灯饰要在一月十五日以前拆除。如果医生也加入谈话,她就一面流泪一面发愁,不时轻轻拍一拍我。她一边抚摸我的头发,一边纳闷我为什么要这样自虐。
我们聊着聊着,难免会提到玛丽安。她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你知道的,她差点就伤心而死。没想到现在就连大的也蓄意自残(虽然大的总是比较不招人疼)。我跟她过世的女儿南辕北辙,想想看,如果她还活着,现在也快三十岁了。玛丽安拥抱生命,偏偏生年有限。天主啊,玛丽安全心享受生命。还记得吗,卡蜜儿,她连住院时都笑得那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