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诛心
清晨,紫金山灵谷寺的晨钟声就咣咣地响个不停。敲钟的和尚今日大概心情不好,列缺暗想。见青色的破晓之光已照进屋内,便吹灭油灯,视野倏忽明净了。在浩如烟海的犯罪典籍里,不乏复杂如蒙尘的蜘蛛网般难以查清的案子。相比起来,仁义堂挖心案太过平凡不起眼了。列缺翻完整个仁义堂的卷宗,如此断言。无非是恨,世间万种罪恶都以恨为母体,只是每个人恨的程度、方式和手段不同,也许恨极杀人,恰恰证明凶手正沉沦于最脆弱无奈的人生。
但梅川为何非让自己查?试探自己是否还听命于他吗?列缺曾以为梅川早已相信自己会是这世间对他最忠诚的人,后来才知道世事无绝对。列缺的手停在了卷宗上的“心”字之上,汩汩脉动的血流将他的心跳从指尖传到了纸页。
石房大门高半丈,墙高一丈有余,列缺试图踩着墙翻进去,无奈这高度令他试了两次都是摔下来啃满嘴灰,想必它的建造者不仅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也拒绝外界闯入。这说明什么?
将双手交叉放在袖筒里抱在胸口,列缺一步一步徘徊在从仁义堂到石房的山路上,以脚步丈量距离。但每走几步就会遇到转弯的路标树木,走向另一个方向。几回拐下来,终于,他抬起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刚刚算到多少来着?想了半晌记不起来,上午便过去了,列缺决定忽视掉这件事,从头再来。他转头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不远处树丛里有人正低声交谈,立时敏锐地躲起来。“杀人,诛心,是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春梅一死,死无对证,从此逍遥法外了。”竹林里的言语声低沉却清晰,列缺听得头皮一麻,手摸向身后木刀,匍匐靠近。只见竹林斑驳的光线中,一个中年人和一个青年正侧耳交谈,那年轻人手中握着把出鞘的利剑,剑端移动,寒光凛冽,稳稳指向石房的方向,神色冷酷道:“可能还差一步,杀光那里的人。”列缺纵身跃出草丛,拔出木刀砍向两人,将中年人重重踢翻在地。年轻人惊诧莫名,挥剑迎战列缺,列缺举木刀迎击,谁知年轻人的剑噼下卡在列缺的木刀上。僵持间,列缺凭腕力硬生生将剑刃逼回年轻人胸前,趁他分心担忧地上倒着的生死未卜的中年人时,一肘击在他侧脸上。
山路上安静得透着几分尴尬。罗恒和刘毅一前一后走着,罗恒的腿一瘸一拐,刘毅则半边脸瘀青,平白破坏了他英气的脸,而罪魁祸首列缺低头跟在两人身后。“这年头连孝陵卫也敢嚣张!不就是个看坟的吗?一个愣头小子疯点儿就敢号称黑无常了?快给我们大人道歉!”刘毅擦着鼻血骂道。“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列缺淡淡反驳。“难道是大人和我的错?”“有错。”刘毅怒不可遏,拔剑出鞘:“带着你的骄傲和鲁莽去死吧!”列缺爽快地举起断刀:“求之不得。”硝烟弥漫,刀锋相对,意气之争一触即发。罗恒忙拖着瘸腿挡在两剑之间,好言劝阻:“年少气盛是好,但别浪费在无意义的斗争上。今日给我罗恒一个面子,都把剑收起来吧。”闻罗恒此言,刘毅只得不甘心地收起剑,愤然疾步往前面赶路。列缺拧着眉头想了下,掏出怀中一只瓷瓶扔给刘毅。刘毅敏捷地接住从身后扔来的瓶子,打开一闻是创伤药,不禁狐疑地瞪着列缺:“用完不会烂脸吧?”说着,把药膏往脸上抹。罗恒大笑:“小事,没大碍,年轻人血气方刚才做得成大事。不知千户关于本案有什么发现?”“仁义堂和石房之间的路很难走。”“废话!”刘毅怒目圆睁。“仁义堂好心收留这么多病人住在石房,却刻意把去那里的路修得七拐八拐,你不觉得奇怪吗?”罗恒思索着:“你的意思是叶大夫出于某种意图,有意隐瞒这些病人的存在?”“但他们都是疯子,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为何要藏起来?除非……”列缺低声说着,像自言自语,“除非他们身上有我们并不知晓的秘密。”罗恒深邃的目光停在这个低头沉思的青年身上。他身上有极吸引人的特质,像一团黑雾,区别于武功高强、冲动执拗这些一眼明了的特质——列缺是个不快乐的人。因为不快乐,所以能感同;因为感同,才能身受。想来,无常曾是人,因缘所生,渐而破坏,最终沉冤,修成阴间神祇,才能引渡哀痛亡魂。
三人先后踏入灰暗阴冷的验尸房,尸体上盖着草席子摆在地上,散发出一股腐臭味。春梅的尸体头顶放着个盘子,里面盛有她口中所含的钥匙。刘毅不悦地靠在门边,盯着罗恒热心地带领列缺在四具尸体之间辗转查探。半瞎陈一边抽水烟一边解说。“照老瞎子的经验,他们大概死在前天夜半下雪之时。叶君行是金陵家喻户晓的名医,夫人聂冰是出身江宁聂氏家族的大小姐,她的兄长便是咱们刑部的冷面阎王聂贞聂侍郎。”半瞎陈激动地呛了口烟,“这案子和老婆娘做的茶水泡饭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办大,可办小,但究竟怎么办,事关重大,你们得心里有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