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幕 暗香(第2/4页)

单凭那轻巧的脚步声列缺便能认出是梅川,但觉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列缺望了又望,顿时目不转睛。当日他束发高系,今日她翡翠珠冠,眉梢间仍肃穆不可侵犯,端丽的容颜如幻似真。列缺只看了她一眼,万般回忆,涌上心头。

遥知是雪,暗香方来,原来不是红梅,而是白梅。梅川褪去颜色,返璞归真了。列缺愣愣地望着眼前人,脑中一片空白。是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还是对她演戏至今的责怪?“我……”他别过眼不愿对视,瞬间忘了来这里的缘由。“见我如此,你就不能寻常说话了?”梅川轻轻抖掉披风上的花瓣,坐到茶桌前筛起了茶叶,两颊绯红,那表情仿佛在说回头整治你。列缺落空的目光回到棋盘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年轻人,你看得懂我棋盘上的形势吗?”徐阶问道。列缺勉强提起精神,道:“此局于黑子有利,白子的棋被黑子重重包围,看似无力还手,但黑子外盘被白子杀得零落,毫无优势,因此白子还有翻盘的机会。”“那你会怎么做?”“直攻心脏。”“一定如此?”“对待胜败的方式,或对待黑白的态度,又怎么会因为所处形势的不同而有所迁就?”

“话没错,一点没错。”徐阶像一眼看透了列缺,对梅川道,“像当年的你。”梅川笑道:“我早说过他棋艺不精,一向喜欢孤军深入,直冲向前,最后被围殴致死。”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轻笑漫谈的言语词句,在列缺眼里还是熟悉的孝陵卫指挥使梅川。但有些事一旦在心里变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列缺不禁记起最初相遇时的疑惑,这么美好的人,为何愿意做自己的朋友?自己总归在她手掌之中,列缺闷头将放在棋盘上的手缩了回去。

这时,仆人走来报道:“大人,那秀才回来了。”

“快让他过来。”

不久,一个书生背著书箧快步走来,他穿着一件灰布圆领襕衫,一看便知久未清洗,偏偏又在胸口处打了个褐色补丁,乍一看很是滑稽。书生也不在意众人奇怪的目光,放下书箧,从层层叠叠的画卷里掏出一幅递给徐阶,席地而坐擦起了汗。

徐阶得画,激动万分地展开,岂料足有一丈长。

列缺见画轴左上方提了五个狂放不羁的大字:钟山梅花图,更叫人诧异叫绝的是,这幅画似乎是从山巅俯瞰而作的,遍览整个紫金山,层层山脉逶迤,细节绝佳,气势恢宏。画末,作画人还颇得意地题了一首诗: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着地垂。这诗一笔写就,浑然天成,气势逼人。

徐阶震惊地看了眼书生,抚掌大叹。天下间能令徐阶震惊的人已不多了。半月前,徐阶随严世蕃来南京,名义上是一同监工千岁祠,实则想看看严世蕃在金陵经营多年都玩儿了什么花样。然而,他始终查不清严世蕃带进山中三千兵马的意图,一日路过集市,见这穷酸书生在卖字画,灵机一动,就聘这秀才去山里把兵马形势画下来。“秀才,你叫什么?”书生开口便是一口浓浓的浙江调子:“在下徐渭,字文长,绍兴府山阴人。”徐阶为官多年,不料今日发现一奇才。“你快跟我说说这幅画。”几人起身,随徐渭依山脉走向而行。“龙蟠胜地,春风十里梅花。沿山而行,从麒麟门至沧浪门,东南处山下共布有一千人,山上五百人,三里为一营。靠近太祖墓处五里的山头集结有一千五百余人,在下画了褐红色。看似是士兵,实则是民工,大概在施行一个大工程。”怪不得画上偶有墨色深浅不同,列缺这才明白这是一幅隐藏在水墨里的军事地图,实在令人拍案叫绝。徐阶又问:“那这只关东南角的事情,你为何要把整个紫金山画下来?”“我自然不想画,多画一尺,大人又不会多付我一尺的工钱,可不画又怕误了大人的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徐渭刷拉一下把整个画卷铺开,问道,“大人看看这山脉像什么?”梅川走至画卷尾端探身纵观全图,山脉宛若蛟龙游向东海,不禁面色一滞。徐渭又指着褐红色那处问道:“大人再看这一点在什么位置?”梅川的目光停在画上的朝阳门那里。徐渭一拍大腿,道:“对!他们施工之处正是紫金山龙眼位!但是东南山上山下的防线收缩起来便可直扑内城,夺走朝阳门啊!”

徐阶怔了一刹那,随即镇定地摇摇头,笑道:“你这小儿只是想多了。”

“也好。”徐渭懒得辩解,坐到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茶水。

徐阶又问:“文长,你怎么不去考个功名?”

徐渭摇头叹息:“不瞒大人说,在下乡试三次,屡试不第,去年妻子又贫病过世,这才靠卖画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