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蓟州被关外占据了十多年之久,很多地方已经看不出这里原本属于中原,譬如这镇子。

与其说是镇子,更像是个圈出来的牢笼,百姓们都战战兢兢。

神容被山宗搂着穿镇而过,几乎将能走的地方都走了。

越走人流越少,眼前已到另一个镇口,再往前便出去了。

她到现在没见到山宗停步,轻声问:“没找到?”

山宗嗯一声。

神容低语:“要在这么多人里找出一个人是很难。”

山宗说:“我要找的不是一个人。”

“什么?”她不禁看他一眼。

山宗搂着她,一手牵着马,眼睛还在周围扫视,没有接话。

看过几眼之后,他搂紧神容往前:“走吧。”

出了这个镇口,便彻底穿过了那镇子。

外面还是那般灰茫茫的天地,一边是隐约的蓟州城头,另一边是连绵的高山峻岭,都远如笔墨点画在天边。

“不找了?”神容自认判断的方位没错。山宗将缰绳递给她,眼微垂:“不找了。”

神容抓在手里,上马前又看了看他,忍不住问:“你到底要找什么人?”

山宗抬眼笑一下,又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已不重要,本也没指望一定能找到,这张图给的也不过就是个线索罢了。”

话音一落,他食指迅速在唇边竖了一下,脸色已经凛然。

神容没做声,眼往左右瞄了瞄,接着腰被他手一搂,松开马缰,跟着他往前走去。

前方是往蓟州城的方向,离开了镇口一大截,所见皆是茫茫尘烟弥漫的荒野,连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

土道边坐着一个人,背后是镇子,面朝着蓟州城。

山宗刚才看到了这人,才停住了话。

神容没有留心到,此刻走近才看清这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花白的乱发披散着,蓬头垢面,脚边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嘴里在哼哼唧唧像唱歌谣,声音嘶哑沧桑:“旧一年,新一年……”

原来是个老乞丐。

神容看一眼山宗,见他正在盯着那人看,便没说什么。

忽然那人一动,脸转过来:“谁?外来的!”

声音沙哑得像有把粗沙子碾过,有些含糊不清,但说的是汉话。

那张被头发遮挡的脸也露出了一些,脸上伤疤遍布,下唇斜着,分明已毁了容。

神容微微扭过头,蹙着眉,没有再看。

山宗接话,刻意压低了声:“是,外来的。”

那人往他跟前凑了凑,嘶哑道:“中原来的?你声音耳熟。”

“没错,中原来的。”山宗又说:“我看你也眼熟。”

那人似激动了,两手在地上摸着,像是要摸到他一般。

神容这才发现他眼睛已瞎,甚至连腿也断了,不是坐在这里,是瘫在这里的,根本不知他是如何挪到这地方来的。

“我知道你是谁!”他声音嘶嘶的,花白头发一缕一缕打了结,一下抓到了山宗的衣摆,摸着那如水的绸面锦衣,兴奋道:“阿爹!是你,你来找我了!”

神容错愕地看山宗,这人都已满头花白,竟然张口就叫人爹?

忽而那人朝她这边嗅了嗅,哑声嘀咕:“好香……”冷不丁就朝她扑过来,“婆娘!你是我婆娘!”

神容吓一跳,山宗搂着她一侧身,挡在了她前面,那人没碰到她。

“我婆娘呢!”他竟还在找。

神容贴在山宗身前,低声说:“原来是个疯子。”

山宗看着那人,嗯一声:“不疯就不会一个人跑来这里了,更不敢哼这歌谣。”

那人没摸到,一双脏兮兮的手在地上拍了又拍,像是悔恨,又像是懊恼,接着又不动了,像是怔住了。

神容怕他又出什么疯病,牢牢盯着他。

山宗搂她又紧了些,宽袖里的手臂收在她腰上,紧实有力。

那人忽又开口,声更嘶哑了:“我刚才说到哪了?对,中原来的,中原终于来人了,你是谁?”

他像是完全不记得中间发疯的事了。

山宗低沉说:“一个崇姓商人。”

“商人……”那人一手去摸自己身上,摸出一块脏兮兮的破皮,抖索着递过来:“那我给你钱,你帮我捎个信回中原,就说……就说……”

神容看了眼那破皮,已破得不成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拽下来的一块,上面好似绣着字,但太脏了看不清。

山宗竟然接了:“带什么话?带给谁?”

“带给……就说……”那人还在想,脑中糊住了一般,就这么坐着,迷迷糊糊的,竟又哼起歌谣来:“旧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师何时至,年年复年年……”

神容这才听出来,这是蓟州被占后流传出来的歌谣,十几年了,连她在长安都听到过几回。

大概是个盼望回归故国的人,在战乱里疯了,时好时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