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 朴(第11/11页)

据说厚朴流浪到最后,没有朋友收留了,借公共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就被他父亲来城市接了回去。

为了他的事情,厚朴的母亲和父亲吵了很凶的一架,最终母亲的主意占了上风。在母亲的努力下,一些关系得到疏通,厚朴被安排到三明一个很小的村庄里去教书。教的课据说很杂,有语文、政治和音乐等。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经常会在忙到大脑快抽筋的时刻,突然想象,在一个小村庄里带着一群小孩唱歌的厚朴。在我的想象里,他还是那样激情四溢,还笑开着两颗小虎牙,而村子的阳光,能把他的脸再次照出那种动人的透亮感来。我总会边想象,边自己开心地笑。

仿佛过上这样生活的,是我自己。


糊里糊涂地,我在北京已经待了两年了。一个很平常的晚上,大学时期的班长给我打来电话:“你这周末能回来吗?一起去趟三明。”

“为什么去三明?”我没反应过来。

“厚朴死了,班级组织同学们去探望他家。想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要不要也去送送他?”

我当即脑子一片空白,犹如被人重击了一般。

班长还在讲述这几年厚朴经历的种种,那是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到村里教书的厚朴,一开始有些寡言,但也称不上什么问题,但慢慢地,他不断和家里人说,脑子里有个声音,哐当哐当的,像是有只怪兽,就住在他脑子里到处冲撞。一开始,还只是在晚上隐隐作痛,渐渐地,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发作,他一开始只是喊头疼,后来竟发展到拿自己的头去撞墙,撞得头破血流。

课最终是上不了了,他的父亲带着他到处去检查,并没能查出什么问题。

自杀的前一周,他对父亲提了最后的要求:我能去北京看病吗?

他父亲拒绝了。

这几年,已经耗尽了这个家庭的最后一点积蓄,也耗尽了这个父亲最后的耐心。

班长还在感慨:“我们要多珍惜彼此了,生活是个漫长的战役,他是我们当中阵亡的第一个人……”


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厚朴的父亲不知道,同学们不知道,王子怡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住在厚朴脑子里的怪兽,是他用想象喂大的那个过度膨胀的理想幻象。我还知道,北京不只是他想要求医的地方,还是他为自己开出的最后药方。

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迅速在胸口膨胀。张了张口,试图想发出点什么,却始终没有一点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这几来年,对自己的管控太成功了,以至于在这个极度难过的时候,还顾虑着大声宣泄会惹来邻居的非议。

大学四年,毕业工作两年,我一直控制着自己,没学会抽烟,没学会喝酒,没让自己学会发泄情绪的一切极端方式。要确保对自己一切的控制,要确保对某种想象的未来达成,要确保自己能准确地活在通往目标的那个程序里。

然而我要抵达的到底是什么?这样的抵达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不想哭,内心憋闷得难受,只能在租住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不断来来回回地到处走,然后不断深深地、长长地叹气。仿佛我的胸口淤积着一个发酵出浓郁沼气的沼泽,淤积着一个被人拼命咀嚼,但终究没能被消化,黏糊成一团的整个世界。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突然察觉,或许我也是个来北京看病的人。

或许,我和厚朴生的是同一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