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 朴(第4/11页)
第三个团员叫圆仔,父母是开小卖部的,他后来写了许多有零食名字的歌,称之为物质主义流派:“脆脆的虾条你汪汪的眼,薄薄的薯片你软软的话,苍苍的天空,这满地的花生壳,流动的河水,这浓浓的啤酒香……”
团员还有阿歪、路小、扁鼻等等。
厚朴本来想自己当主唱的,但是第一次聚在KTV试音,他一张口,就马上被轰下台了。瘦胖的原话是:不彻底的文明,不彻底的土,彻底的乱唱彻底的难听。结果,扁鼻当了主唱:他起码能用鼻腔共鸣。
最终的排练场地只能设在我们宿舍。据说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开敲,“哐切哐切”一直到九点,全程五个小时,雷打不动。但有效排练时间一般只有三个小时,中间总是要应付前后左右宿舍传来的抗议,必要时,还得和某个宿舍的人干场架。
使用“据说”这个前缀,是因为那段时间我也经常不在。大二开始,报社的实习转成了兼职。我每个下午都去市区跑新闻:退休干部养成了稀世兰花、老人的孙女爱上自己的老友、领导干部的重要讲话、某场斗殴导致几死几伤……
这个工作经常接触到车祸和事故。带我一起跑新闻的是个女记者,遇到这样的事件,尖叫声的音量总是和靠近尸体的距离成正比。我却有着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冷静,若无其事地详细打量,记录细节,必要时,我还会用笔去挑开尸体的某一部分。之所以不恐惧的原因在于,我把他们都当成“事件里的某个细节”,而不是“某个人”。然而,每次从事故现场采访回来,走进学校,看到这里乌泱泱的人群,努力散发荷尔蒙、享受和挖掘身体的各种感官时,总会有种强烈的恍惚感。甚至会矫情地想,这么努力追求所谓青春的人,意义在哪?
这种心境下,厚朴越来越成为我心中的奇观。
我担心着、羡慕着、怀疑着又期待着他:他到底会活出什么样子,他到底能活出什么样子?
看着他,犹如在看老天爷正在雕塑的一个作品。但一想到他是我的朋友,却又莫名为他心慌。
乐队的第一场演出在三个月之后,我想他们应该进行了异常刻苦的训练吧。那场演出我被安排出席,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还被派了活——上台献花。事实上,我非常不乐意这么做,容易让人产生奇怪的联想。但厚朴坚持:你是看着我爆发生命力的人。
演出地点在学校第二食堂,舞台就是把大家排队打饭刷卡的地方清空了,接上厚朴找学生会文娱部借的音响。吃饭的桌椅是天然的座位。为了烘托气氛,从食堂的大门到走廊到打菜的窗口都贴满诗歌式的标语:“你是否听到自己的灵魂在歌唱”、“我不会允许自己的青春夭折,所以我要让我的无知放肆地宣泄”、“孤单是所有人内心的真相”……我想,传销公司的装修标准也不过如此吧。
也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乐队的名字叫——“世界”。读到海报上这个名字时,想起了厚朴张大双臂描绘他家那面用五彩瓷砖贴就的世界地图的样子。
或许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当不了主唱没法亲自用歌曲表达,厚朴自己扮演了主持人的角色。
各种乐器准备好,食堂的五彩灯点亮。厚朴带着成员一起上台。他拿起麦克风,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大家好,我们是世界,请从现在开始,听我们歌唱……”
事实上,整场演唱会我没记住一首歌。或许是为了赶时间,“世界”乐队的所有歌都是用既有流行歌曲的曲子,厚朴自己填词。厚朴的词笨重又血脉偾张,流行音乐的曲子当时还多是轻巧简单的节奏循环,两者实在不搭。但我确实记住了厚朴开场前吼的那一嗓子:我们是世界,现在听我们歌唱吧。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那一刹那,我竟然被触动到了,竟然很认真地想:自己是否也可以活得无所顾忌、畅快淋漓。
显然,记住那一嗓子的不仅是我。“世界”乐队没红——那些歌大家都没怎么入心,但厚朴在学校红了。
演出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人在宿舍门口探头;到后来,去教室的路上都开始有人和厚朴打招呼;最后,中文系主任给整个系开大会,在传达如何应对SARS的通知时,也开玩笑地说:“听说我们中文系有个世界,还开口唱歌了……”
每次被人肯定的时刻,厚朴不会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也没有故作姿态地矜持,而总是马上笑开两颗小虎牙,大声回应:“对,是我,我是厚朴,我是世界。”
我总结是:厚朴确实在用生命追求一种想象,可能是追索得太用力了,那种来自他生命的最简单的情感确实很容易感染人,然后有人也跟着相信了,所以厚朴成了他想象的那个世界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