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日的国王(8)

我考试失利,很没出息,于是偷了家里的钱来青岛看海——这么一说,我以前就有偷家里人钱的习惯——我在海边看着穿比基尼的大爷大妈撒娇卖萌媚眼抛来抛去,手里拎着那瓶二锅头,胃里一阵翻滚。

那时候的海,蓝蓝的,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如果走近了看,你能听见它傲娇地拍着浪花,一朵一朵地砸在海滩上,石崖上,那些肥硕而又龌龊不堪的人的肉身上。它一面不动声色,一面孜孜不倦勤劳刻苦数十年如一日地对着这些人这些石头说着同一句话:“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吧……”

在逃学离家出走的第三十二天,我一直麻木无痛的胸口,忽然有了一点感动。不是因为太靠近海而听得见它大逆不道的诅咒。

在山崖上,很靠近风和天海交界的地方,看过去那一片蓝,是宁静而一尘不染的。

这样的宁静让人安心。这份安心让我觉得,就算海在遇见人和石头的时候说着怎样恶毒没有同情心的话,也都是假象。那个安静的,像是地球中心一块碧玉石头一样的它,才是真正的它。

所以说。有时候一言不发比滔滔不绝更有蛊惑力。

我站在石崖上,张开手臂准备闭上眼,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时候,老周出现了。他打完架,叼着那根粉色的丝带,在我脚边坐下,呜呜地看我。

他那个时候还不会说话,就像一般的狗一样。

我在那个时候想。这个狗,不会是不想让我死吧?

事实却是, 老周的确不想让一个人死,那个人,却不是我。

我跟着老周爬了半个多小时沙礁,在那石头崖壁下面,找到了那个小女孩。

她剃着光头,抱着海螺。不知道为什么,昏迷了很久。

我想把她抱上来,但是她的脚卡在了礁石的缝隙里。

海水一点一点地涨上来,我看着她说:“你等我,哥哥去叫人来救你。”

她拉着我的衣服说:“哥哥,你别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大急:“都什么时候了……我去找人马上就回来……”

她看着我,超乎一般孩子的沉稳平静:“哥哥你到最近的海岸也要半个小时。等你回来我已经死了。”

她看着我,眼睛干干净净的,老周摇着尾巴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还不把他的小主人救出来。

然后琦琦开始讲那个故事——她是永川小学广播站的主持人,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

她的那个故事叫作“咔嚓咔嚓国”。故事里的人都有四个身体,能够同时活在四个不一样的世界里。她讲完了那个故事之后,抬头看我。

她说:“小哥哥,你知道吗?狗狗和猫猫还有其他小动物的心跳是比我们快得多的。因为他们是从咔嚓咔嚓国来的,他们只能活十几岁就死了,因为他们有四个身体,藏在四个不同的世界里。我妈妈说,我也只能活到十几岁,但是我一点都不难过,因为在另外的三个世界……”

她看着我,嘴被水覆盖,发出的声音变成了泡泡。我把她的头抬高,再抬高。有没有人啊!快来救人啊!我哭着,撕心裂肺地大喊。老周摇着尾巴转来转去,我骂他:你这只蠢狗!懒狗!为什么不跑去找别人!他妈的你就找到了我,我是个废物……

海水升上来,月亮冷冷的光。远处城市的霓虹灯绚烂得像个笑话。她的眼睛沉在水下面。她对我说:“因为……我是咔嚓咔嚓国的国王。”

【十五】

我是在十一国庆的时候出的院。

出院的时候,七子已经成了别人的女朋友。

大薛和强子他们捧着鲜花来看我,后面跟着老五老六不知道从哪里拐骗来的一队小学妹,一个个的大长腿白花花的晃得人眼花缭乱。

他们说丢了一个给你找来一个连队,值了吧。

我“嘿嘿嘿”没说话。

我知道七子没相信我说的话。不过后来她的确不再做宠物殡仪了。

女人的感情和好奇心紧密联系。一旦她觉得我没有那么神秘,也就不再对我无所不用其极了。

我倒是接过了她的生意,开始认真地做小猫小狗的葬礼。

“你图个啥?为了和那么个只认识钱的女人怄气,值得么?”

秀秀看我,还是一脸鄙夷。

人活着,总要埋葬点什么。这一世,能让你真心付出感情的东西不多,无论是人,还是兽。

我只是想。只是相信。在这个让我们失望的世界之外,有另外三个世界。那里有一个咔嚓咔嚓国,那里每年会向我们这个无趣的世界派来很多英雄子民,他们陪我们欢笑,陪我们玩乐,陪我们度过这漫长而又萧索的一生,虽然他们为了到我们的世界来,把自己切成了四份,变成了看起来没有我们聪明,没有我们完整,爱发呆,不会说话的存在……但他们和我们拥有同样的生命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