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第8/10页)


  顾里也终于放下了她那计算机的外壳,在那一刻,她就像是一台关闭了所有杀毒软件和防火墙的PC,任性妄为地连接着各种网站。她再一次回到了大一结束的时候,送Neil去美国时,伤心欲绝的样子。她那张仿佛妖精般永远不老的少女面容上,堆满了当妈的表情。她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叮嘱,Neil听得直摆手,他的声音哑哑的,有点慌张:“顾里你可别说了,这大庭广众的,你要把我一个六尺男儿给整哭了,我就揍你。”

  我和顾里贴着他厚实的胸膛,那一刻,我感觉离他那么近,我听着他的心跳声,耳边像是贴着一个深邃的巨大山谷,我身体里的悲伤,渐渐地随着他的心跳声开始震动起来。

  从机场走出来后,我和顾里站在路边。我们没有急着下到车库去拿车,我和她仿佛彼此都有默契般,站在机场的出发站牌下发呆。面前是无数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往,送别的人一群接一群,一场又一场的告别在我们面前轮番上演着,仿佛每天都在播放的TVB几百集的巨型连续剧,好像看多了之后,我们的离别也变得没有那么伤筋动骨,天崩地裂了。我们只是几千几万场离别中的,小小一幕短剧。

  我们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往地下停车场走去。顾里从包里拿了一条围巾出来裹住脖子,秋风开始起了,凉意越来越浓,风把乌云吹碎成灰烬,洋洋洒洒地往地面飘落下来,整个天地都变得乌糟糟、灰蒙蒙的。

  我的心也一样。

  “Neil为什么要回美国?”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顾里。这个问题一直围绕着我很久了,在她帮Neil回公司递辞职信时,在她帮Neil整理行李时,在我们去那家最贵的牛排餐厅为他饯行聚餐时,我几次都忍不住想要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低下头,开始在包里翻找她的墨镜,找了很久,她终于找到了。当她重新把墨镜戴上的那一刻,她就又变成了天下无敌,刀枪不入的瞎子。她电脑右下角的防火墙和杀毒软件又重新开启了。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想让我看到她通红的双眼。

  后来在回程的路上,车子开在高架上,她突然望着前方灰蒙蒙的天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Iamnothappyanymore.”

  “什么?”我没有反应过来。

  “这就是我问Neil他为什么要回美国时,他给我的答案,”顾里的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颤抖着,哭了,“Iamnothappyanymore.”

  她一字一句地,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的时候,我还在念小学,当时并不能完全看懂。后来,当我认识了文艺少女南湘之后,我在她近乎狂热的推荐下,又重新读了一遍,当然,在我读到那些令我们这种情窦初开,月经初来的少女们面红耳赤的描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当时我父母惊慌的面容,我也弄懂了他们为何连夜将那本被我翻开看了几十页的《红楼梦》锁进了大衣柜顶上那个木头箱子里,我当时甚至一度怀疑那是一本类似《九阴真经》或者《葵花宝典》一样的东西,读完我就会变成满头白发的梅超风,伸出五根漆黑的指甲在人脑袋上抓出五个洞来。

  这一次,当我看完了整本《红楼梦》之后,我感觉像从一个很深很深的梦境里浮了出来,那些人真痛苦啊,活得那么精彩,又那么凄凉。我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此时此刻,我望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高架,它的尽头被远处腾起的尘烟吞没在视野的边缘,连同着高架下的城市,也仿佛被灰色的棉絮覆盖着一般。

  天空如同一面擦不干净的镜子,映照着这破败的人世。

  我突然又想起这句话来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都走了,真干净。

  走得真干净。

  回到别墅之后,我和顾里都没什么心情说话。她把外套脱下来之后,就进浴室里冲澡去了。我躺在沙发上,捕捉着硕大的别墅里,各种细微的响动。但没有了,只有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

  之后,空荡荡的房间,上下三层,就只有我和顾里两个了。

  以往从来都不会注意到的举动,比如拉开柜子,比如换下高跟鞋,比如拿个水杯,比如放下钥匙,当我们曾经毫不在意地做着这些琐事的时候,我们肯定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听到做这些事情时发出的巨大回声。

  有时候我躺在沙发上,我觉得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回音,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趴在你耳朵边上,长长地叹息。叹息声听起来非常伤感,非常失落,非常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