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尾部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第8/14页)
余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微笑着,迈开方步,端起大老爷的架子,在刘朴的护卫下,来到了他们面前。
猫腔班子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但他们的炯炯目光让余感到了森森的敌意。
"这是知县大人,"刘朴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默默无语。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余问。
"从东北乡来。"那个端坐在衣箱上的义猫用戏中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
来此何干?
"演戏。"
谁让你们在这种时刻到这里来演戏?
"猫主。"
谁是你们的猫主?
"猫主是我们的猫主。"
他在哪里?
义猫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孙丙。
孙丙是国家重犯,身受重刑,在这高台上已经示众三日,他如何能够指示你们前来演戏?
"高台上绑着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早已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义猫心驰神往地说,"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余感叹一声,道:
你们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孙丙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毕竟是你们猫腔的祖师爷,在他临终之前,为他献戏,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们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演戏,显然是不合时宜。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本官向来是爱民如子,为了你们的身家性命,本官劝你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你们的东北乡,在那里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本官决不干涉。
义猫摇摇头,低沉地、但是坚定不移地说:
"不,猫主已经指示我们,让我们在他的面前演戏。"
你刚才还说,升天台上绑着的,只是你们猫主的身体,而他的灵魂早就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你们在这里演戏,难道是要演给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看吗?
"我们遵从猫主的指示。"义猫毫不动摇地说。
你们难道不怕杀头吗?余手指着县衙的方向,声色俱厉地说,袁大人的精锐官兵正驻守县衙;余回手又指了指通德书院的院落,说,这里正休整着德国的马队。明天就是铁路通车大典,无论是洋兵还是官军都是如临大敌。你们在这样的时刻,跑到德国兵的眼皮底下来搬演你们的猫腔狗调,这与犯上作乱、聚众闹事又有何异?余指指升天台上的孙丙,说,难道你们想学他的样子?
"我们什么都不干,我们就是演戏,"义猫好像赌气似地说,"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就是要演戏。"
高密东北乡人民喜欢演戏,本官早就知道,本官对你们的猫腔很是喜欢,猫腔的曲调本官都能演唱。猫腔宣扬忠孝仁义,教化人民通情达理,与本官的教谕目的完全一致。本官对你们的演出活动一向是大力支持的,本官对你们这种热爱艺术的精神深为嘉许,但现在绝对不行。本官命令你们回去,等事情过后,如果你们愿意,本官将亲率仪仗,到高密东北乡请你们到这里来演出。
"我们遵从猫主指示。"义猫执拗地说。
余乃本县最高长官,余说不能演,就是不能演。
"万岁皇爷也没有不让百姓演戏。"
你难道没听说过,"不怕官,就怕管"吗?你难道没听说过"砍头的知府,灭门的知县"吗?
"你把俺们的身体剁烂,俺的头还是要演。"义猫气哄哄地站起来,吩咐他的徒子徒孙们,"孩儿们,开箱。"
那些各式各样的猫们从箱上抽出了刀枪剑戟,俨然就成了一支古老的队伍。红木大箱也豁然打开,显出了里边的蟒袍玉带、凤冠霞帔、头面首饰、锣鼓家什……
余吩咐刘朴跑到书院,招来了十几个正在轮休的衙役。
本县苦口婆心相劝,完全是为了你们好,你却一意孤行,全不把大老爷放在眼里,余指着义猫对衙役们说,把这个为首的大猫抓起来,其余的杂猫,用乱棍给我打出城去!
衙役们嘴里咋咋呼呼,胡乱挥舞着水火棍子,其实完全是虚张声势。那个义猫却扑地跪倒,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然后就开腔唱了起来。他刚刚跪地时余还以为他要向余求情呢,但余马上就发现他跪得是升天台上的孙丙,他们猫腔的祖师。他发出一声哭嚎余还以为他是看到孙丙受刑后心中悲痛呢,但余马上也就明白了,这声哭嚎是一个高亢的叫板,是一个前奏,接下来的演唱就如开了闸的河水滚滚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