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5/6页)
鲁立人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畏畏缩缩地走到大人物身边,尴尬地说着什么。大人物摩娑着光滑的石砚,干瘦的脸上,露出了一股杀气。大人物用白眼盯着鲁立人,冷冷地说:“难道这么点小事,还要我替你处理?”
‘鲁立人掏出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双手绕到脑后紧了紧红布带子,蜡黄着脸,走到台前,高声宣布:“我们的政府是人民大众的政府,是执行人民意愿的,现在,我请求大家,凡是同意枪毙司马库的子女的,举起手来!”
上官盼弟怒冲冲地质问鲁立人:“你疯了吗?”
台下的百姓都深沉地垂着头,没人举手,也没人出声。
鲁立人用目光请教大人物。
大人物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对鲁立人说:“你再问一下台下,有没有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
鲁立人道:“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女的请举手。”
群众依然深沉地低着头,不举手,也不出声。
母亲慢慢地站起来,说:“徐仙儿,实在要抵命,就把我枪毙了吧。但你娘不是上吊死的,她死于血山崩,她的病根还是闹土匪那阵子落下的。你娘的后事还是俺婆婆帮助料理的。”
大人物站起来,转身往台后走去。
鲁立人慌忙追上去。
在土台子后边的空地上,大人物低沉地、快速地说着话,他的细长柔软的白手不时地举起,一下接一下地往下劈着,好像一把白亮的刀,砍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大人物的保镖们簇拥着大人物,呼呼隆隆地走了。
鲁立人站在那儿,低着头,像一根木头。他站在那儿好久,才苏醒过来,拖着两条看起来很沉的腿,无精打采地回到县长应该站立的位置上。他用一种疯狂的目光盯着我们,眼珠子好久不转。他那样子真可怜。他终于张开嘴,眼里射出赌徒下大注时的凶光,说:“我宣布,判处司马库之子司马粮死刑,立即执行!判处司马库之女司马凤、司马凰死刑,立即执行!”
母亲身体摇晃了一下,但马上立稳。她说:“我看你们哪个敢!”
母亲揽着司马凤和司马凰。司马粮机警地趴在地上,慢慢地往后爬去。百姓们的身体好像不经意地摇晃着,遮挡着爬行中的司马粮。
“孙不言!”鲁立人大吼着:“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
上官盼弟骂道:“你昏了头,下这样的命令?”
“我没有昏头,我非常清醒。”鲁立人用拳头捶打着脑袋说。
哑巴犹犹豫豫地下了台。他身后跟着两个区小队队员。
司马粮爬出人群,猛地跳起来,从两个岗哨之间,飞快地蹿上河堤。
“跑了,跑了!”台上的队员喊着。
站岗的士兵从肩上摘下枪,拉大栓,上子弹,然后对着空中放了几枪。司马粮早已消逝在河堤上的灌木丛中。
哑巴带着队员,跨越了一个个黑的脊背,走到了我们面前。他的儿子大哑和二哑用孤独、傲慢的目光仰望着他。他伸出铁打的前爪时,母亲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他缩回前爪去擦脸,擦完了脸又伸爪,母亲又啐他一口,但这次力道不够足,唾沫落在他的胸脯上。他扭回脖子,望着土台子上的人。鲁立人背着手,在台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台子上,双手捂着脸。县区干部和武装队员们都泥巴着脸,宛若庙堂里的偶像。哑巴坚硬的下腭习惯地抖着,嘴里说:“脱,脱,脱……”
母亲挺起胸膛,尖利地嘶叫着:“畜生!你先杀了我吧……”
母亲对着哑巴扑上去,伸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
哑巴摸了一下脸,把手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着,好像要辨认手指上沾着什么东西。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指放到狮鼻下嗅嗅,好像要嗅出手指上的味道。嗅了一会儿,又伸出肥厚的舌尖舔了一下手指,好像要品尝手指上的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嗷嗷地叫着,推了母亲一掌,母亲轻飘飘地跌在我们面前。我们哭着扑到母亲身上。
哑巴把我们一个个提起来,扔到一边。我落在一个女人的脊梁上,沙枣花落在我的肚子上。鲁胜利落在一个老头脊梁上。八姐落在一位大娘的肩上。大哑吊在他爹的胳膊下,他爹使劲抖擞也抖擞不掉他。他咬住了他爹的手脖子。二哑抱住他爹的腿,啃着他爹生硬的膝盖。哑巴飞起一脚,二哑翻着跟头,砸在一个中年汉子头上。哑巴一甩胳膊,大哑嘴里叼着一块皮肉,扑扑楞楞地飞到一个老太太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