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第4/7页)



都仰起脖子干杯,然后夹起蛇肉,往热水中一蘸,随即便填在嘴里。他目光左顾右盼着,走过了卖炸鹌鹑、炸麻雀的摊子、卖猪血豆腐的摊子、卖炸小鱼贴饼子的摊子、卖八宝莲子粥的摊子、卖醉蟹的摊子、卖羊杂碎的摊子、卖驴头肉的摊子、卖红烧牛、羊睾丸的摊子、卖汤圆、馄饨的摊子、卖炒蚂蚱、炸蚯蚓、炸蝉、炸蚕蛹、炒蜜蜂的摊子……天南海北的食物都在这儿汇集,但都在牌子上标着:高密东北乡风味小吃。这种广纳博采的风度让上官金童叹服。十几年前,从没听说过谁敢吃蛇。但现在,据说方半球的儿子与人打赌,竟用白面饼把一条毒蛇和一棵大葱卷在一起,蘸着新鲜豆瓣酱、喝着高粱酒,硬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叽哩咔嚓地给吃掉了。狭窄的青石街道上人们摩肩擦背,碰碰撞撞,由于都沉默,人们变得特别友善。只有油锅里炸物的哧啦声,只有刀在案板上的噼啪声,只有人嘴咀嚼时的吧嗒声,只有那些被现场宰杀的小鸟的唧唧声。他混迹在这崭新城市的故意装哑巴的食客中,眼睛饱览了美食,鼻子饱嗅了美味,嘴巴却淡得飞出了小鸟。

他终于发现,喝一碗用龙嘴大茶壶冲出的茶汤正好需要一元钱。他向那大茶壶靠拢过去。龙嘴大茶壶的热水筏吱吱地呜叫着。茶汤的味道苦中带香。他突然看到,独乳老金跟一个白脸的中年人正坐在龙嘴大茶壶旁边的摊子上,用竹签子挑着一串油炸田鸡腿,男的把手中的竹签递到女的嘴边让女的咬,女的又把手中的竹签递到男的嘴边让男的咬。这亲昵的情景令上官金童望之却步。他低着头溜到一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电线杆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油印广告,招徕着花。

柳病患者。一股氨水味儿刺鼻辣眼,他知道这是男人们小便的地方。他在暗处,老金在明处。老金烫了个菜花状的大包头,头发油黑发亮。也许是染的,也许是假发套。黑夜能使老女人变嫩,化妆能让丑女人变美,所以老金在柔和的红灯下面若银盆唇涂脂,独乳高挺,胸衣亭亭如华盖,宛如一个风流少妇。瞧她那个卖弄风骚的肉麻劲儿!

老杂毛!老来俏,老不正道,生女为娼,生子为盗。他暗暗地骂着,同时却对那白脸的中年男人满怀着嫉妒。这时,他的腿被一只爪子挠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猫呢,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像哑巴孙不言一样用双手行走的残疾少年,少年生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脖子细得像鸵鸟。他伸出一只指头弯曲的小手,可怜巴巴、充满希望地仰望着。上官金童心中一阵酸痛,在这沉默不语的世界里,他的心软得像粘糕一样。连这乞讨的残疾少年,竟然也不愿违背夜市的规矩。他感动得非常严重。他感到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比自己还要不幸的少年的乞求。

略微一犹豫,他就把那张被手攥湿了的钞票送给了少年。少年给他鞠了一个躬,转身,蹭呀蹭呀,蹲到龙嘴大茶壶前。少年捧着碗喝茶汤时,上官金童感到有些后悔,但马上就否定这念头,让一种崇高的感情占据自己的心。老金还坐在那儿,他不敢出去。为消磨时光,也确实有生理需要,他把尿滋到水泥电线杆上,看着绿色的液体沿着电线杆下流。刚撒到一半时,一只坚硬的大手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肩头。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严肃的脸说明在她眼里男女性别已经不存在。

她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袖标,胸前挂着市卫生局签发的“卫生监督员”证件。手脖上挂着一个磨破了边的革包。她指指墙上的一行大字:此处不准大小便!又指指自己胸前的牌子和胳膊上的袖标,然后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发票,递给上官金童。随地小便罚款五元,此票不做报销凭证。上官金童拍拍衣袋,摊开双手。老太太铁面上没有任何通融的表示。他慌忙地给她鞠躬、做揖,并用拳头捶打着脑袋,表示着悔改之意。老太太冷冷地看着他的表演。他以为已经得到了原谅,刚想贴着墙根溜走,老太太赌住了他的去路。无论向哪个方向冲突,老太太总是能轻松裕如地挡在他的面前,并对着他伸出手。他指指衣袋,示意老太太自己搜。老太太摇摇头,表示她不搜,决不搜,但她的手也决不退回。上官金童用力把老太太推开,沿着幽暗的墙根奔跑。后边没人喊叫,但却响起了铁皮哨子的声音。

后半夜的时候,潮湿的东南风像蛇的皮肤。他转来转去,又转回到夜市上。

摊主们已经收摊。红灯一盏也不剩,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照着满街的鸟毛和蛇皮。几个清洁工正在清扫。一群小流氓正在打架。他们打架时也严守着沉默的原则。看到他之后,小流氓们停住手,齐齐地望着他。他惊讶地看到,那个打架最英勇的少年,竟然是接受过他施舍的残疾少年。他有两条健康发达的腿,他的坐垫和小板凳不知去向。上官金童心中懊丧,暗骂自己心肠太软上了当,但同时又觉得这少年狡猾得可爱。小流氓交换着眼色,少年挤挤眼,他们一拥而上,把上官金童掀翻在地。他们剥掉了他的西装革履,直剥得剩一条短裤为止。然后,一声响亮的呼哨,他们就像鱼归大海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