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炮(第6/7页)



"罗通,"卖狗人乜斜着眼说,"真是一阔脸就变啊!忘了满大街拣烟屁股的时候了?"

"少唆。"父亲说。

"好吧好吧,"卖狗人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卖狗人将磅秤上的狗重新理好,皮笑肉不笑地说,"哥们,你今天怎么不戴那顶绿帽子了呢?是忘记了吗?"

父亲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我正想调动自己肚子里的文化与卖狗人辩论,就听到从"洗肉"车间那边传来一阵喊叫声。抬眼望去,看到适才那个形迹可疑的卖羊人,正沿着通往大门的道路飞跑,十几个工人,跟在他的后边追赶。卖羊人一边跑一边回头,追赶的人一边追一边喊叫:

"抓住他——抓住他——"

我脑子一转,一个名词脱口而出:

"记者!"

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色苍白——我拉住妹妹的手,向大门的方向跑去。我感到兴奋、激动,好像在无聊的冬天里,看到了猎狗追赶野兔子的情景。妹妹跑得不够快,妨碍了我的速度。我松开了她的手,斜刺里往前飞跑。我听到风在我的耳边呼啸。我还听到身后一片人声嘈杂,还有狗的汪汪、羊的咩咩、猪的吱吱、牛的哞哞。那人的脚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摔了一个狗抢屎。惯性使他的身体往前滑行了足有一米。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也甩出去很远。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叫声:呱——仿佛是在坚硬的石板上摔死了一只蛤蟆。我知道这一下把他摔得不轻,心中竟然产生了对他的同情。我们厂内的道路是用乱砖碎石和炉渣子铺成,都是些硬家伙。我估计这个人的脸上肯定出了血,嘴巴肯定也破了,弄不好把门牙也要磕去了。搞不好骨头也要摔断了。但是他竟然很迅速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书包前,捡起来,还想往前跑,但是他马上就不跑了。因为他看到,当然我也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老兰,和神色肃穆的我母亲,已经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仿佛是两个战友,或者是电视连续剧中经常出现的那种男女搭档,挡住了他的去路。而此时,后边追赶的人也包抄了上来。

对面是老兰和我的母亲,这面是我和我的父亲,周围原本是那些围拢上来的人,但老兰对他们挥挥手就把这些人轰走了。这些人都神色诡秘地散去,消失在工厂的各个角落里。这个倒霉的小记者,在我们四人构成的正方形的中央,团团旋转,好像一根转轴。我猜测他可能有从我这个薄弱环节突破逃跑的意图,但我的妹妹娇娇过来壮大了我的力量。妹妹虽然身体弱小,但她的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他也可能想从我的母亲那里突破,但他看看我母亲的脸,就垂下了头。我母亲那时脸色绯红,目光迷离,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就是这副模样让记者低下了头。我看到父亲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沮丧。他再也不去理睬记者,也不去收购牲畜那边。他朝着厂子的东北角走去,在那个地方,有一个用松木搭成的超生台。搭这样一个台子是我母亲的主意。她说我们屠杀了这么多牲畜,其中有许多是为人类做出过贡献的,为了能让这些冤魂早日超脱,必须建一个高台,定期上去做做法事。我以为像老兰这种屠户出身的人是不会迷信鬼神的,但没想到他却对母亲的建议非常支持。我们已经在这个高台上做过一场法事,请了一个大和尚上台念经,一群小和尚在台下烧香、烧纸、放鞭炮。那个大和尚红光满面,嗓音洪亮,道貌岸然。听他念经真是一种艺术享受。我母亲说,这个大和尚,就像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那个唐三藏似的。老兰说:你也想吃唐僧肉吗?我母亲用脚踢了一下老兰的脚后跟,低声骂他:你把我当妖精了?

自从搭起来这座高达十米、散发着松树香气的高台之后,我父亲就经常一个人爬到台上去。有时候在上边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喊他吃饭都不下来。我有时问他:爹,你在上边干什么?爹木然地说:不干什么。妹妹说:爹,我知道你在上边干什么。爹摸摸妹妹的头,神色黯淡,不说话。有时候我和妹妹爬上高台,在非常好闻的松木的香气里,转着圈子向四面八方望着。我们看到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河流与河流的远处,还有河边的烟雾一样的灌木,还有一片片的荒地,还有地平线上那些弯弯曲曲地升腾着的气体,心中产生了空空荡荡的感觉。妹妹对我说:哥哥,我知道爹在台上想什么。想什么?我问。妹妹像个老太婆一样叹口气,说:他在想东北大森林呢。我看着妹妹湿漉漉的眼睛,知道妹妹的话只说了一半。我还听到父亲和母亲为了这件事吵架。母亲恼恨地说:我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父亲说:你不要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母亲说:明天我就告诉老兰,让他把台子拆了。父亲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母亲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提他!母亲也愤怒地说:为什么不能提他?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父亲说:他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母亲说:你一桩一件地说出来,我倒要听听他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父亲说:他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母亲脸色骤红,眼睛放着凶光说:你们干屎抹不到人身上!父亲说:无风不起浪。母亲说:我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父亲说:他是比我强,他们家老辈子就比我们家强。你要跟他,我成全你们,但是你最好和我利索了再去找他。父亲扬长而去,母亲将一个碗摔在地上,恼怒地骂着:罗通,你再这样逼我,我就给你弄假成真!好了,大和尚,我不说这事了,提起这事我心里就烦。我把我们处理记者的事情赶紧给您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