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梦 生蹼的祖先们 第六章(第2/7页)
不过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吃过蓝眼睛花的人,飞蛇就不敢近身。我马上回忆起,好像很久之前,我学着儿子的样子,撕食香气浓郁的蓝眼睛花瓣的故事。可见这个孩子早就存心,我进入红树林子是他精心安排好了的。当时我很有些愤怒,直逼着他的眼睛看。他一眼就望穿了我的心思。笑着,露出几颗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的牙,他说:
“你冤枉我啦!你要走你就走,谁也没拦你。我要在这里好好玩一玩,这里多好呀。”
橘红色的湖面上倒映着阿菩树的影子,也许水底就生着阿菩树呢。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在水下的阿菩树影中,游动着一群满身刺翅、色彩斑斓、状如气球的美丽怪鱼。它们穿行在阿菩树垂直的腕足之中。如果耐心地蹲着等,会看到它们换气时的情景:它们浮到湖水的表层,这时它们的身体膨胀到最大,色彩也最鲜艳。静止一会儿。嗤嗤的喷气声响起,每条美丽怪鱼的身体上都有四个孔往外喷气,在水中冲激起四股疾速的水泡。与此同时,美丽怪鱼像皮球一样在湖水中团团旋转。几百只、也许是几千只美丽怪鱼在湖水中团团旋转着。湖面上奇光散射,水珠进溅,喷水声汇成优美的音乐。一些蓝色的小飞虫飞过来,纷纷掉进湖面上这些闪烁着奇光异彩的小漩涡里。美丽怪鱼泄了气,变成了瘪皮囊,慢慢地沉到湖底。县政府资源考察队的那位戴眼镜的陈姑娘告诉我:这是鱼类中一个从没被发现的新种,世界珍贵稀有鱼类。她们把这种鱼命名为:高密东北乡彩球鱼。这种鱼的生存过程就是一个不问断地充气泄气、浮起沉下的过程。她们认为,彩球鱼浮到水面于泄气的同时散发奇光异彩的行为的目的是捕食与交配。
在湖边上,与县政府资源考察队的邂逅使我们欢欣鼓舞。我们轮番拥抱着,兴奋得流出了眼泪。
掐指一算,她们最后一天住在红林子外边的白色帐篷里,弹着琵琶在帐篷外跳舞的情景,距今已有三年。那时我是她们帐篷里的常客,她们逼着我给她们讲述有关高密东北乡食草族的历史和有关红树林子的神秘传说。我其实并无讲故事的兴趣,我的兴趣是跟那三位女考察队员接近,接近的方式是讲故事。那三位女考察队员一个赛一个的风骚,我已经坦率地说过一次。其实也不见得就是风骚,我所谓的风骚是指她们文化高相貌好,不拘小节,爽朗脆快,令人开心。
她们在帐篷里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小裤衩:三个女考察队员只穿着三条小裤衩,一条红裤衩,一条绿裤衩,一条黑裤衩。裤衩都紧紧地箍在她们的大腿根上,愈显得六条腿修长油滑,好像六条大鳗鱼。听我讲故事时她们出神入化,六只大眼锃亮,像六盏电灯泡子。那三个男人,一个帐篷外烧开水,一个持笔往本子上抄写什么东西,另一个用录音机录我的故事。这里没有男人的嫉妒心理也没有不健康的情欲。如果有一点点情绪的骚动,那并不是她们的肉体引起,而是那三条色彩强烈的裤衩引起。后来她们就脱掉了裤衩,我穿着衣服反倒局促不安起来;我不脱掉衣服就是对她们的侮辱,于是便赶紧脱掉衣服,大家都赤身裸体,无牵无挂,犹如初生的婴儿。我把我知道的全讲了,一边讲一边整理拔高。她们对我的评价很高。她们说我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增强了她们进红树林子考察的信念。临行那天,我赶到帐篷边为她们送行。但帐篷没有了,地上只留下篝火的余烬和一堆空罐头盒子,一群黑蚂蚁在抢食罐头里残余的鱼肉渣滓。但我坚信她们是进红树林子里去啦。
一个瞎子弹着三弦在县城的青石板道上坐着卖唱,石板缝里生着一些顽强的毛谷缨,蜥蜴在他腿缝里休憩。他唱着一个小马驹的故事,也唱着一个考察队员在红树林子里漫游的故事。
她们邀请我们到帐篷里去休息,吃东西。我正好感觉到既疲乏又饥饿,她们的邀请正合着我的心意。
儿子嘟着嘴,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因为碰到了这些朋友,我的孤独感减缓,对儿子的依赖感也减轻。我的腰杆有些硬,说话的腔调里又渗出了家长和主子的味道:
“青狗儿,姑姑们叫我们去帐篷里去休息、吃东西,你去还是不去?”
青狗儿捡起湖边那些有着刀锋一般利刃的花花石片,愤怒地打击着湖面上那些陀螺般团团旋转、激起雪白水花、焕发奇光异彩的彩球鱼。他打得很准,每一块石片都注定要把一只彩球鱼打成两半。
破裂的彩球鱼的腔子里泄出花花绿绿的鲜血,漶在水面上。一股股腥甜的味道随着破裂彩球鱼的增多而浓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