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第3/4页)
要是树活了一半,还可以拿到更多的一笔。但他不担心他们下来。一点都不。他这样想,绝然没有半点欺诈哄骗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觉得人生就是如此。那次,他对着话筒说,解放以前才烧山上的树当柴时,产生过这种恶作剧的念头。但姑娘说的那番话,叫他相信,什么人都欺骗不了,他甚至不能希望,他会不堕入一种更大的骗局。比如眼前这些羊子是不是真就是羊子。风是不是就是风,他父亲传给他的宝贝是不是就是真的宝贝。
那些电视台的人下了山,还频频回头,向他招手。起风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他想要是年轻时候,自己会哭起来。
这一切,我都看到了。不时有一束明亮的光芒照进脑海,那光芒瞬息即逝,但把一切景象都留在了我眼底。
而这一切促使我对同车的老头保持一种漠然的态度。老头属于这样一类人。写的东西清清楚楚。一句就是一句。而平时说话却夹枪带棒,大有深意,一句顶两句就是三句。他的语言滔滔不绝,叫你想到陷阱上疏松的土与翠绿可喜的草皮。
比如车中,他说:“你说那预感我真不懂,我老了,不如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就必须从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往常我会去安慰他,自我贬低几句,可今天是另一个老头吸引了我。晚上,我对他说:我不回去了。我觉得这次体验还不够深刻,我要再回去。他立即机警地反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是在走马看花。我说不是,绝对不是。他说他要睡了。我一出门他就哼哼一声,哼起一段川戏。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后的中午。
那时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记了,风把村道清扫得干干净净。我去寻访老医生。老医生已经死了。我这才感到逝去的十二个年头,只有村子的面貌依旧,只有远处山峰依旧是那样的形状,风中的太阳依然是风中太阳的颜色,我满身尘土,背着相机,在村子里穿行。狭窄的村道由两面房子的石墙夹峙。远望十分低矮的石墙在眼前高大森严,小巷深邃幽长。纸张,菜叶,麦草在风中卷动,形成一连串小小的漩涡。这些巷子使我错了头,我也没去敲门打听什么地方可以通到村口。我受过伤的脚踝又在隐隐作痛了,我又想起老医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色长须,他用来使关节复位的白杨树皮,他白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他身上的草药气息。他第一次替我包扎时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说白杨树皮是很珍贵的东西。他自己从不去剥河边那些艰难生长的白杨树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剥死一棵,他就补栽一棵。林业局的红卫兵说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剥了一棵,包扎好手,又补栽了一棵,他见我被他吸引住了,一用力,叭一声脆响,脱臼的关节复了位。他把一颗光滑的卵石压在关节上,上面绑上浸湿的白杨树皮,白杨树皮是一整张,刚好绕着脚踝一圈,几个小时之后,树皮开始干燥收缩。就是这种原理使关节固定,那种医术,一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
我终于走出了村子。
一个摘辣椒的女子问我找什么。
“你找女人照相吗?”
“前几天,来了一个照相的,要女人脱下衬衣,照到xx子,他说照一张他给十块钱,他背了三架机器。”
“我照树子。”
“啥子树?”
“以前医生栽的白杨。”
“没有了。“女人沉吟一阵说:“医生一死,树子都被他亲戚们砍光了。嫁女的,修新房子的。医生是最好的人,他的亲戚嘛……”她没说完就又弯下腰摘辣椒去了。辣椒长得很细小,叶子因为干旱蜷曲起来。
我说:“很久没有下雨了吗?”
“下雨也不管事,下点小雨也不顶事。风把一点湿气都吸干带走了。”
将近傍晚时,风渐渐停下,最后的太阳光辉变得温暖可人。尘土降落,空气中又渐渐充满从河上升起的水气。
我在村口,想起那个当年以锐利眼光看我的人。木桥面上的沥青几乎剥落殆尽了,露出了榫口和粗大生锈的铁钉。一群羊子正从山上下来。这一切景象我在那天早上已经看见过了,并且已经形诸文字。背后的低矮的石头房子也和我写下的石头房子一模一样。
那群羊子从山上下来。
背后石头房子散发出羊子的腥膻气息。而金黄的太阳光正慢慢爬上灰色的山坡,去把天上的轻盈白云映照得一片绯红。我返身打开屋前小院的栅门,我心中的什么也又一次洞开了。看到这篇小说已经结尾。结尾就是另一扇门已经洞开或将要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