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生(第7/12页)
在小饭馆里吃饭,听到有人在对话,听着听着眼泪也会掉下来。
泪水随着姿势的变换有不同的轨迹。带来慰藉无以言喻。形式高贵,亦像是一道华美而沉溺的盛宴。哀而不伤,心存眷恋。人就是这样开始慢慢变老。
而莲安是不同的。莲安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眼泪。我记得的,只是她的笑。她的笑有一种接近没心没肺的纵情。声音响亮,看起来高调。有时候前俯后仰,不可自制。即使在她极其难过或愤怒的时候,脸上亦出现微笑。却是有一种不可琢磨的可怖。
她是不喜欢掉眼泪的人。
良生。人的一生,不是用来做这些事,就是用来做那些事。又有什么不同。她说。她只是暴戾天真的女子,带着决然。与任何人都不同。与人与事从无眷恋,亦不受束缚。是那种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就上路去往彼地的人。亦是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弃绝方向只为缱绻相守的人。看似有断然的无情,却又有一种华丽深邃。
她的感情,不与人分晓。所有悲欢,都只是内心的一声轻轻叹息。也已足够。
我见到她。她坐在破旧小巴士最后一排靠左侧窗户的位置上。车厢里的人非常少,有四个左右的藏民。车子在山道上开得飞快。我们是这路途上唯一一对旅人,但并没有互相致意。她穿黑色麂皮外套,里面是白色细麻衬衣,粗布裤,大头厚底靴子。直发倾泻,戴着祖母绿耳环。摄影背包非常重。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我已经有很多年未曾见到这样自然而然的女子。一种自然而然的粗糙优雅,带着可靠近的温度。
是在中甸去往松赞林寺的路上。
她在松赞林寺的广场上,与一个年老的藏族妇女说话。语言不通,热热闹闹,只顾各说各,但也能让她欢喜。带来的小狗和孩子就在广场上跑来跑去。那老妇发辫上缠红棉线,戴大颗绿松石和玉石的项链,上衣襟上用丝线刺绣艳丽的花朵,脸上皱纹如同沟壑纵横。不说话的时候,她们便各自晒太阳。
阳光剧烈,像暴雨一样打在地面上亦似会辟啪有声。广场前面就是高而陡峭的石头台阶,延伸在高原的山梁上。后面是寺庙,越过大门就是黑暗潮湿的殿堂,散发出一股浓厚的长期浸淫其中的味道,混合着酥油茶,湿气,体味等种种气味。
风中呼啸的彩色幡旗,哗拉拉地响。透蓝的正午烈日的天空。莲安在这样繁华危突的背景里出现,却显得通体坦然。她微微仰起脸,正对灼烈阳光紧闭眼睛,是心满意足的表情。
她说,我是尹莲安。眼睛清透而直接地看着我。带着笑容。她的眼神似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我曾试图寻找丢失的阿卡。当寄养店在电话里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挂下电话,也不知该做什么事。或也许应该找个人诉说,说阿卡被丢失了,它不知去向,这样可以在叙述中试图分析清楚自己的感受。但我竟是一连几天一言不发。仍旧一样的睡觉或者走路。有时似乎可以很长时间不想它。
一旦若是想起,我就会记得一切细节。记起它的小脑袋埋在怀里的触觉,它的体温,爪子上复杂的气味,混合着它踏过的草地露水泥土的味道,它蛮不讲理的叫声……我总觉得它似乎会随时随地从什么地方出现,再与我互相厮缠。但我的阿卡只是一条愚笨单纯的小杂种狗,受够娇宠,需要别人的照顾。我知道它不能够回家。
一个失眠的夜里,我撰写及打印了100多份寻狗启事。在打印机异常清晰的机械声响中直到天亮。打车来到郊外的寄养店,独自抱着一叠纸一桶胶水,在附近的墙壁和电线杆上一份一份张贴。我在纸上写,寻找一条有褐色短眉的黑色长毛小狗。它的名字叫阿卡。若有讯息,当面酬谢。我把自己的手机写在上面。还附上以前用数码相机为它拍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卡被迫站在沙发上,仰着脸,眼睛又圆又大,惊奇天真的摸样,仿佛一头小怪兽。我记得那个早晨雾色深浓,天色阴暗。我面对着空旷的田野非常压抑,但却发不出声音。甚至不能大声地叫一叫。
我似极力在这个世间寻找某种丢失的东西。并隐约觉得在做的是一件注定会失望的事情。心里清楚结果,欲念却执拗推动。眼看着自己如此贪恋不甘。开始感觉到难过。
觉得难过。但不是悲痛。这个词似与我的余生都无什么关系。我失去过更为重要及依恋的感情,所以后来相信哀而不伤,心存眷恋已经足够。阿卡亦是我的感情。并是感情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但我除了等待它能够随时随地出现的可能,并无任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