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第3/4页)
长生知上天对己的庞大福泽。他六岁之后便生活优渥,年纪轻轻阅尽荣华,一路风光无限。这般际遇转折,正如昔日被桑结嘉措迎入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
同少年的仓央嘉措一开始就能意识到布达拉宫生活与故乡的巨大落差不一样,幼年的长生,除了生活际遇与以前天壤之别以外,并未特别意识到尹家与普通人家的不同。要到少年时,他看到社会体制改变,从商的人如过江之鲫,而日后他们津津乐道、吹捧炫耀的东西,是他司空见惯的,他才知晓,原来自己早已身处在社会物质的高处。
事实证明,物质的繁盛,对内在的清醒觉悟,毫无用处。
少年时,长生从尹守国处得知这位经历传奇的喇嘛。他将他的故事,当做传说来了解。
今日他读《仓央嘉措秘传》,内心怆痛。仿佛从三百年前波光水影中照映己身。因有年少至今的一段经历,他看仓央嘉措,不是品味其叛逆、浪漫的情怀,感同身受是其身不由己,悲苦煎熬。
荣华富贵,至尊名位皆如风尘,无法取代,更不能弥补内心的缺憾。从仓央嘉措被上苍选定的那一刻起,弦音奏响,命定的悲苦无法更弦。
他面对那悄然张开巨网,由此衍生的不甘根深蒂固。他不是没能力做好雪域僧王。仓央嘉措是诸世活佛中慧根最高的一位。他只是不愿!不甘被摆布!
仓央嘉措原是个普通人,他的毕生所愿亦是做回一个普通人。命运错置了他,让他不得自由。爱情是他借以对抗命运安排的利器,而非根本。错被热情世人误认那是他毕生所求。
亦如长生,名利不为他所顾念。他们都是任性纯粹的人,可为自由和爱奋不顾身,不计代价。长生只恋尹莲,余者皆可不望。为尹莲,他可投身红尘;为尹莲,亦可抛绝尘寰,默然终生。
上天眷顾,长生从未如寻常寒苦男子般,为实现人生理想而耿耿于怀,苦苦拼搏一生。从某个意义上来讲,他与仓央嘉措一样,命中注定要立在尘世的巅峰,凝望世人。亦是这个高度,使得他们的一生,永如孤身行走在雪山之巅。
书后所附仓央嘉措诗作,长生读之悚然心惊,如故人迎头照面,难以安稳相对。那汉语译本大意如下: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深知这可能并非仓央嘉措诗作本意,是经后世文人言语修饰,但长生被这译本所传递的情殇惊到,正正切中心事。思绪在诗句中循环往复,一时悲从中来,怆然欲泣。
下着轻雨的庭院里,起初人声寂寂,耳畔只闻雨声淅沥。藏家小妹将盆栽花木搬出来承接雨露。藏式旅馆红朱色的廊柱上盛开着葳蕤莲花。八宝纷呈。不一会儿尼泊尔的音乐响起,男孩子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女孩子亦轻轻扭摆腰肢,挥舞长袖。他们在没有客人的时候自娱自乐。
长生看他们跳舞,默默微笑。他也曾这般年轻,却从未获得这般灵性的愉悦。他的心身总是空寂滞重。这些孩子生活并不富裕,每天接待客人,工作也很辛劳。然而心思甜软、单纯。不自觉中拥有许多人求而不得的快乐。
喝完冷掉的咖啡,长生起身去大昭寺。转经,是他身在拉萨每天必做的功课。大昭寺是慈父的面容,而转经道犹如母亲的身躯。他踏足上去,脚步轻微,沉稳,是幼小孩童重回怀抱的感觉。虽然他从未获得一个切实,安稳的,来自母亲的拥抱、
道路拥挤却并不漫长,前方浮动着许多面孔。乡人的面孔看起来陌生又暗藏熟悉。金刚乘说,轮回无尽,众生在轮回中都做过你的父母,亲人,因此你要善意对待,恩感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甚至素未谋面的人。
众人沉默虔诚的凝视中,香柏桑枝被点起,淡白桑烟扶摇直上,是久远以来,升腾在这雪域高原的精神图腾,带着众生的祈愿,直抵苍穹。煨桑的香气令人心意安宁。
回到西藏,长生对尹莲的思念已不再激越,不再时时如利刃割裂肝肠。这并非淡忘,而是沉缓下去,隐没入一种更深沉博大的感情中,与他对故土的追思融于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