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走过漫漫长夜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邶风·绿衣》

得陇望蜀、喜新厌旧和前列腺一样是男性的高发病。女人,有美貌和贤德都未必是感情的双保险。庄姜美成那样,又是齐女中难得的品性端庄的,初嫁风光过后,照旧落了个秋扇见捐的下场。

之所以从庄姜身上开始掰起,是因为《邶风·绿衣》,《毛诗序》解作:“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诗经原始》也认为是“卫庄姜伤嫡妾失位也”。旧说都习惯性从衣服的颜色断定是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古代以黄为贵。朱熹《诗集传》更说得详细:“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我是抵死不认同朱老夫子的观点,怎么就能把悼亡之音生解到庄姜身上去呢,还扯得振振有辞。朱熹是我们安徽人,但我一样厌弃他,尤其是他解诗经,纯从巩固个人学术角度出发,胡扯乱吣,虽然有些新见突破,根子却是流毒不浅。

关于《绿衣》的意旨,倒是孔子说的比较靠谱。《孔子诗论》云:“《绿衣》之忧,思古人也。”旧说都以“古人”为古人,古代的贤者,其实“古”通“故”,也可解作故人的意思,引申为逝去的人。

那个在内室中怀念亡妻的男人,他不会是像卫庄公这样的人。无从揣测庄公何以与庄姜不睦。中国的史书上少见风花雪月舞翩跹,再凄艳的故事,哪怕当事人心花零落血流成河,落到史官笔下也只是淡而硬的字,像留在青铜器上的刻迹,伸手摸上去,庄重而冷。

很短的一首诗,但情意深长,无可抗拒。千载悼亡之音,自它而起。这就是《邶风·绿衣》。

她先他而去。他某日翻找旧衣,睹物思人,一时之间泪不可遏。如果他是现代人,可能只是默默的流泪,抽只烟,留下一地烟蒂。他的悲伤会像一场雨一样,下过之后再无痕迹。幸好他是先秦时代的人,于是他低低地唱起来——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面子黄里子。我心里的忧伤啊,何时能止!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上衣黄下裳。我心里的忧伤啊,何时能忘!绿丝线啊绿丝线,是你亲手整理缝制。我思念你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过失。细葛布啊粗葛布,穿在身上凉浸浸。我思亡故的贤妻,实在熨贴我的心。

他的悲伤随着他的歌留了下来,在时间的彼岸我们听到。一夕之间,白发苍苍。

大概是悼亡词看多了,看到《绿衣》时,不免想到纳兰容若自创的词牌名《青衫湿遍》,卢氏亡故后,下人送来她生前缝制好的衣服,容若想起妻子在病中仍不辞辛苦,勤做女红。(“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忍不住抚衣痛哭,青衫湿遍。《绿衣》中男子伤心的情景,以及他妻子所做的一切,像一面湖水,折叠映到千年以后的清朝。而以后,又谁知会不会再继续交映下去呢?

《绿衣》之后,潘岳《悼亡诗》很出名,出名到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名词。《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是受《绿衣》影响的。如其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取得是《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为《绿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也全由《绿衣》化出。

我怜潘岳,绝色倾城的男子,不得善终。容若也是,千古情公子,郁郁而终,仿佛只有死亡的凄丽才衬得住他们绝世容光,他们俱用心血为所爱的人留下不朽的印记。致使在他们离去之后,我们这些后来的人悲哀地发现,所有的表达都像即将凋谢的花瓣一样苍白无力。

写的都是物在人亡呵,是《绿衣》先在悼亡这张琴上定了弦,奏起来悲切深沉,后来的声声叹才那么容易催红了眼睛——他反复翻看亡妻留下的衣物,临行密密缝,亦如此时才知女子的情意大抵是无声的,合在针行线脚,灯花零落,熬得双眼红。听得窗外一声鸡鸣,心里却是看见天光明亮般满足。

诗中有句话我很感慨:“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我想起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过失。这男子能真正体悟到这点并说出来,是令人尊重的。妻者,齐也。要平等的相待,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越来越喜欢显示自己的权威,凌驾于女人之上。譬如仁义出名的刘皇叔,一样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