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佚名《西洲曲》

我觉得,我也是去过西洲的,看见着了杏子红单衫的妙龄女子,她乌黑的鬓发像最先盛开的暮色,带着柔软而细腻的微光。

她在这小小的江渚上呆了许久,四面是浩浩白水,偶尔一叶孤舟破水来,水的平静愁颜被打破,到岸边,渐渐炊烟袅袅。这人间烟火带着温暖寥落的味道。在他没有离开之前,曾经常常这样并肩观赏世间风月。

因为思念他而到西洲来,这曾经相约见的地方。用洁白如明玉的手,折下一枝梅。含苞未放,那么这样,到了你手中时就正好可以盛开了。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如那年月出门远行的男子,为功名,为生计冷落红颜。以前会暗嗤男子名利心重,渐渐才晓得不是人人可以作白马轻裘的锦衣少年郎,在很多时候,为了一个前程计,必须抛妻去子,背井离乡。

如那乐府诗中的男女,女的唱: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弯,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男的回应曰: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哪得到头还。

女的闻说情郎要出远门,赶来相送,爱恋心浓的女子,私心希望情郎的篙橹折断,出不得公差,让他不得不尽快回到自己身边。而男子闻歌作答,篙子折了我要去找新的,橹折断了我要换上新的,此身是官家人,哪能这么轻易就回来。

一唱一答中悲辛不尽。我读乐府的时候很小,一开始喜欢读,只是因为乐府浅显若民歌,连蒙带猜也知道什么意思,颇有成就感。后来喜欢乐府,是因为渐渐心意沉凉,于潋滟坦白中总读出人在世沼泥潭欲拔节而出的激昂和痛苦。

众生似莲花,无论是拔节而出的,还是沉沦莲池底的,都一样奋力挣扎,心有不甘。

双浆来去,惊鸿照影,她在暮色初上时摇船离去,手里多了一枝梅花……

孤单的伯劳鸟在天空凄叫,乌臼树花开花落,此时已入仲夏,那梅已经托人寄去多日,还没有得他回音,计算日程,他若能归来。也就在这几日了吧。

纵使心神不定心意阑珊,也将自己打扮齐整,不要,打开门见到你时,我是那样潦草的我。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要从容大方,让远方归来的人第一眼看见的是生活精彩有序的一面,纵使心里是这样零乱无章,也要奏出和谐的乐章。要让他相信,等待他回来的这个人是独立的,坚韧的。不要流露出柔弱,让远行归来的他觉得更加疲累。

我读到“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时突然寂寞欢悦到无可言喻。寂寞是体会到情感的寂寞,你悉心交付,对面却没个接待的人,尴尬不堪;欢悦是突然发现自己能够懂得得这样深,这样正大的感情。我再不把她简单看作痴情少女,她不是个只知你侬我侬的娇憨少女。能够懂得并担负生活的重责,不会因噎废食,思念如山仍知道出门劳作。就像现代女子周末失恋了,在家哭的面无人色,周一涂脂抹粉照样上班去,这不是逞强,这是成熟懂事。在思念的重压下仍可清醒自处,比一味躺倒在思念中磨磨叽叽要爽脆地多。

很多年前,朱自清先生在某个弥漫着迷人月色的夜晚,来到北京清华园的荷塘边默默静立,乳烟般的月色抚慰了他数日来颇不宁静的心,月下的荷塘更是孕育出了中国近代散文的经典之作——《荷塘月色》。

那一年,我才读初二吧。现在看过去,这篇文章雕饰太过,比喻手法也煞是普通。没有老师一味称许的那么好,能够长久流传的原因大约是因为先生有一颗恬淡的心,文章中也就了恬淡之气。

唯恬淡,天真才可久远。诗文不可势勇至无余力,仿佛把别人逼入墙根,而自己也无转圜的余地。这是远如陶渊明,近如朱自清的文章能够传世的原因。在先生的文章里,他引用了《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