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三部曲之三(第2/3页)
“哎,你看人家小姐都等着了,老宋,你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好?”
“玉娟亲他一下,做示范!”
宋先生这边的客人只作不见不闻,随他们年轻人自己去闹,只有刚刚哇啦哇啦的太太没有避讳感兴趣,侧身笑看着。而这边席上自有热闹:
“志伟今天这个成就,老宋你真是安慰了,又得孙,敬你一杯。”
“不敢说什么成就,能够自己挣口饭吃,不要人再替他操心就是了。唉!”宋先生老怀又欣慰又感叹,爽快地干了杯。
“来,来。今天好日子,嫂夫人放你的假——是不是啊?大嫂!不行,不行,你那算什么一杯?要叫大嫂过来督察,你才不会赖皮!”一个好热闹的站起来嚷嚷,搬出宋太太做威胁。宋先生惧内在同乡中大大有名,有人听说宋太太为防宋先生走私,不许宋先生穿好衣服,日常不许宋先生刮胡子。先还不相信,等眼见宋先生的狼狈,才知非讹。也有不平的,可是宋先生都受了,外人又有什么说的。就相安,再就习以为常了。
“老宋,你这个龙孙相貌好哦,像志伟。是叫国龙?哦哦。”
“唉,像我们怎么不老哦?我头次看到志伟还是在调景岭,比他儿子现在大不了多少,一看到我就要我抱,抱住了不放手的哎。伯伯还喊不清楚呢,光会说:饿了,饿了。”一个人说起从前。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美丽园的包厢里是高朋满座,乳白雕花的天花板上五蝠呈祥,脚下的梦宁毯花团锦簇,凄凉辛酸都过去了,讲起来一样是下酒的笑谈。
“哈,老宋,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在淡水河边打志伟,后来碰到警察干涉的事情?”又有人翻出陈芝麻烂谷子老账。有不知道又好奇地就问,这人一高兴代答了起来:“那一次真的笑死人了……”给他说起来又是个笑话。
宋先生抿一口酒,也想起了那个冷飕飕的星期天下午:
志伟头天出去上课就没有回来,宋先生找遍了镇上所有的戏院,逃学看白戏原是他惯常的节目。宋先生骑着脚踏车到处跑,家里存不住身,只要他回去问问消息,宋太太就拿把菜刀在客厅里等着要杀他,要自杀,一面哭志伟冻了、饿了。宋先生终于数度地又找回了河边上志伟的学校,一间间教室望,居然给他看见志伟并了八张桌子在里头教室里睡觉,身上盖了家里偷出来的毯子,显见是蓄意出走。他盛怒之下一路把儿子拖到堤防后面,抽出皮带先把手反绑了,捡根木棒就打。
宋先生难得理发,又没修面没睡好,首如飞蓬,眼布红丝,一边打,自己一边涕泗纵横:“我先打死你个逆子,我自己也去死。你妈妈不明理啊,儿哦,我要管教你哦,我打死你个逆子哦——”
大河望不见源头,河边低处看去是水连着天,一片冬日午后的灰沉沉。一个中年男人有子不肖、有妻不贤的悲戚随着河岸上呜呜的风传远去,白头芦苇风中晃动。要白白做了一世的牛马哦,儿子是娘的宝,做爹的在家里打都不能打的哦……
宋志伟被打得一地乱滚,哀告连连:“不敢了呀,下次不敢了呀!救命呀!救命呀!”这时皮带是扯脱了,双手护住头,可是没法儿躲,身上脸上沾的全是泥巴芦絮,真是可怜见的。
河边杂草丛里这样两个人,当然教人起疑,终于招来了一个巡逻的警察:“欸!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打一个小孩!你跟我到局里头去一趟。”
宋先生听见警察说,其实早就打软了手,便无告地把棍子一丢:“你把我带去吧,我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志伟哭乱了头脑,只知道警察要带他爸爸走,哪里会有雠敌心,改口哭道:“爸爸啊,爸爸啊,你不要抓我爸爸啊!”宋先生听见他哭爸爸,悲从中来,哇的一声矮下身去抱住儿子,又疼惜又生气又愧疚,百感交集,父子相拥哭了一场好的。
“……老宋就跟那个警察说:哦,我打自己儿子也犯了法啊?!”那客人学样道。一桌都笑了起来。
正好志伟带着玉娟从另两桌脱围过来敬酒。哇啦哇啦的太太先不饶他:“哦,那边被缠得不能脱身了,拿给我们老太婆老头子们敬酒做幌子好跑掉呀?不诚意,罚三杯!”
“我们刚还听说你逃学挨打的事,今天是青年厂长啰!”
志伟倒大方,酒杯一抬,朗笑道:“挨打算什么,从前坏事还做少啦?叔叔伯伯都是知道的。我今天还像个人,也是要谢谢叔叔伯伯爸爸妈妈。”说完一连气儿三杯下肚。脸上涨得通红,不是个漂亮孩子,可是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