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是个讳疾忌医的人。从初中起就常闹牙疼,疼的时候好像都逢着考期,怕耽误功课只得忍下,过阵子不疼了,正乐得不去找牙医。是念高一吧,右边的臼齿崩了半颗,没奈何才让妈陪着走了一趟。那种剪子、钻子在嘴里挖呀、戳呀的经验实在惨痛,牙医再向妈建议在我嘴里上个铁夹子矫正,就遭到了我坚定的反对。以后时而痛,时而不痛,也没敢再上牙医院了。
公司里同组的张小姐,也是一口“稀斑牙”。她在公司附近一家牙科诊所看了好几次,对那儿的设备和医生都很推崇。我包起来的坏牙裂开了,痛是不痛,却只能用一边嚼东西,多少有点不方便。就在张小姐的怂恿下,再踏上畏途。
大明牙科诊所,在一栋四层公寓的二楼,小小的招牌,黑底金字,简单得很;不像一些画着大幅假牙的牙科招牌:红硬的牙肉,森森的牙齿,教人看了难受。进门是间客厅改装的候诊室:落地窗上嫩黄的窗帘,靠墙一圈浅绿的沙发,中间的茶几是一个大大的圆饼,漾着牛奶似的乳色,桌面上是一盆粉红淡紫的绉纸花,几个圆形的吊灯,参差地垂下直到几上两三英尺的地方。通里间的边上,隔了个小笼子似的排号处,整个候诊室就属这小笼子最有医院味儿,端坐在笼子里的护士小姐,一张冷冰冰的脸,和标明了“挂号处”的牌子很是相衬。
候诊的人不少,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张要等她看熟了的医生,我就先她一步。挂号小姐领我到里面的一个小诊疗室。医生正在洗手,看到我进来,就笑嘻嘻地打起招呼:“头一次来?哪里不好?”小鼻子、小眼睛的好和气,一脸医生相,教人看了就放心。
陈医生是个瘦高个子,说话慢条斯理,他细细地检查了我的牙,云淡风轻地说:“该拔的五颗,可以治疗的八颗。”我虽然不太晓得自己总共有几颗牙,听说得拔五颗却不能不大吃一惊:“拔五颗?!”
“不拔当然也可以,”他指向我的裂牙,“这颗倒是一定得拔了,其他的,先治疗试试,好不好?”
还有什么好不好呢?钻吧,挖吧,补吧。幸好陈医生实在是有耐性,好脾气,他总是轻轻的、慢慢的,让我的不好过减到最低。
第一次,他补了两颗最可救的,在该拔的一颗大蛀牙上钻了洞,上了药,要我第二天再去。再去又换药,酸得我涕泗纵横,他无可奈何地再上药,嘱我再去,说是试试看,希望能治疗。
再去的时候,我被带进了另一间诊疗室,这回不是陈医生了。我觉得很不习惯,却又脸嫩得说不出抗议的话来。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林冀民医师”。
“嘴张开!”他粗眉大眼,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
“哟,这么大一个洞,还不拔掉。拔掉算了。嗯?”
“可是,可是……陈医生说治疗试试……”
“没用啦!我看拔掉好了。顺便把前面这颗畸形的也拔掉,反正没用,难看死了。嗯?”我还以为那个“嗯”多少有点咨询的意味,谁知他说着,一面就准备了一根好长的针管送到我嘴边来。
“可是我什么准备都没有——”我真的要哭了。
“一点都不痛,什么准备都不要。只要把嘴张开——对,就这样,你看,一点都不痛吧!”他的动作和说话是同时进行的,很少有人会冒着针尖断在牙床里的危险呼痛吧——即使是真的好痛。
麻醉剂打下去以后,他就扔下了我,出去串门子,我听到他和挂号的赖小姐笑得起劲,却想不出赖小姐的冷脸绽开笑靥是个什么样子。一会儿以后,他回到我身边,用手指头拨了拨我的嘴唇:“麻不麻?”
“不麻。”
“好。张开。”天,他又给了我一针。
再问的时候,我是不敢不麻了。他要赖小姐拿了两颗药给我吃,然后用一把刀子什么的,一下子就戳到我的牙肉上。
“这样痛不痛?”
我清楚地感觉到某种利器直切入嘴里,却是一些也不痛。听到我哼了哼表示否定,他利落地开始手术。
牙齿崩裂声,电钻滋滋声,铲子呱呱声,在我耳里齐鸣,间或还夹杂着他的声音,说些“看吧,一点都不痛吧”这一类的废话。他很不斯文地用左臂揽着我的头,手掌托着我的面颊,右手在我的嘴里剧烈活动,像是用上了全身的气力。我的下巴随时有让他整得掉下来的可能。我只觉四肢僵直,心脏趋于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