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

  “老爷。”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