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鲍之交(第4/4页)
鲍富平从后门下来,赶上前去,双掌一推,把管联志推了个趔趄。“管秃子!”他喝道,“你他妈清醒一点儿!我们开的这个是救护车!”他用手指着车头,又换到另一只手指着前方,浑身颤抖,梗着脖子,“你别忘了你是干什么的,前面就一里地,有个人快他妈死了!”
管联志也急了,有样学样,双掌奋力一推鲍富平胸口,把自己推了个趔趄。他一扶眼镜,怒道:“姓鲍的!你说的这个是中国话吗?啊?眼前这个不是人吗?”鲍富平道:“是人怎么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骑摩托车摔道边儿的咱俩一辈子见过多少了?”管联志双手一挥:“我没工夫跟你废话!起开!”说罢左踏半步,想要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鲍富平踏罡步斗,一肩膀把管联志撞了个跟头。
“你他妈的,”他俯视着地上的管联志,“你管闲事管得已经疯了。”
说完,他歪头朝道边扑腾的那个人啐了口痰,大踏步走向救护车,点火,一掰轮儿,走了。管联志愣在当场,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伤员身边,做快速检查。他一边查,一边极快速而又极轻柔地叨咕:“没事,放心,别怕,我是大夫,救护车一会儿就来。”叨咕完一遍,又用蒙语叨咕一遍。他这个蒙语,汉人听不懂,内蒙古人整不明白。恰在此时,北风大作,一片片雪花飘下来,飘了没有三秒,就转成爆米花大小的雪粒,划着平行的斜线“唰唰唰”地切将下来,划在人脸上,恨不能划出一条血槽。管联志眼前一阵亮光,抬头一看,救护车亮着倒车灯又回来了。停在十几米外,鲍富平跳下车来,拉开后门一顿翻腾,然后气呼呼地走过来,“砰砰”地往地上放了两件棉大衣、一个急救包,然后转身,上车,又走了。
这个版本没有结尾。其实三个版本都没有像样的结尾,其共同结局就是俩人闹翻了,再也不说话了。没过多久,鲍富平离开医院,回了东北。他后来给一个大制药厂领导当司机,开丰田考斯特,开起来跟救护车差不多。有一回,他开车出大院门,迎头来一奥迪,两车都没有要让的意思,僵住了。车后面坐的领导把眼镜一摘,探头看了看。“小鲍,倒一把,让他进来。”领导说。鲍富平吃惊非小,心说我这车上拉的可是厂里的二把手啊,难道对面这个奥迪里是一把手?在路上,鲍富平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绷住。他问领导:“刚才那个奥迪里是什么人?”领导笑了笑说:“是咱总工的儿子,中药厂的副厂长。”鲍富平愈惊,心说一个集团分厂的副厂长,凭啥让这么大的领导给他让路?鲍富平一旦想什么事想不明白,就会不停地从牙缝吸气,“咝、咝”的。领导看出他不明白,又笑道:“这种年轻人,吃几个亏自然就长大了。”鲍富平问:“他这算吃什么亏了?”领导说:“他回去肯定要跟人家吹这个牛,他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丰田都是集团领导坐的;他爹知道他惹了考斯特,肯定得查,一查就知道下午谁坐你车出去了。”鲍富平听到此处,把自己代入那小子的位置想了想,顿觉毛骨悚然,童年时代被他爹严刑拷打的各种场面在脑海中层出不穷,车都不会开了。隔了一会儿,领导又缓缓地说:
“遇见事儿,不要较真儿顶牛。恶人自有恶人降,你没必要当那个恶人。我让你给他让路,你挺不服气是不是?我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呢!这世上的事儿啊,都打抱不平,你可抱不过来。”
鲍富平差点儿脱口而出:别逼逼。幸亏忍住了。此刻,他突然非常想念管联志,但是,他不能回那个县医院找他去。他们的交情已经完了。他们的交情之所以完了,不论是因为版本一,还是版本二,还是版本三,总而言之,都没法儿回去找他。因为一旦见面,势必扯出当初那件事来,那件事还没完呢。这就好比年轻人谈恋爱,有时吵翻了闹分手,俄而又复合;复合以后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好似完全把之前吵架的事情忘了。这事儿早晚要提起来,一旦提起,就会加上后来的重重怨念,再附上此前的种种不满,狠狠地再吵一番,如此往复。这有什么意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