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达之王冯如庸(第7/8页)
我讲故事时,或听故事时,遇到故事里的人干了特别丢人的事,常常进行不下去,自己的脸和脖子红得跟熟虾似的。现在我就在这种状态下讲接下来的事。施小童定的是一家高级西餐厅,就在工体北路上,想必贵得很。西餐的洋规矩是极多的,冯如庸到得早,如坐针毡。那个该死的waiter(服务员)三不五时地踩着轻快的鼓点儿蹦过来,一会儿问问点什么餐前酒,一会儿问问上什么前菜。冯如庸啥也不懂,就都说随便。要是稍微有点儿理智,他应该说“等一会儿人来了再说”。不过就结果看来,作用也不大,这个局设得太完整了。施小童用冯如庸的名字预订了座位,点了最贵的套餐,然后,没来。
冯如庸僵直地坐在灯光已熄灭大半、客人早已走光的西餐厅里,面对着一桌随便上来的菜和酒的样子,简直无法想象。我如果想,完全可以把这个场面描绘得很生动,但这太残忍了,对所有人都是。真正残忍的是,冯如庸到那时都不认为自己上当了,他还在担心施小童出了什么事,因为她的手机关机了。施小童伤害的就是这么一个傻×,这就是真正的残忍。
冯如庸打电话找我,不然结不了账,走不出那个门。他可以找别的朋友,但他大概生了我的气,觉得我应该负全责,因为他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就这样沿着工体北路走回三里屯南街,我还是第一回陪大老爷们走这么远的路。回到店门口,那辆捷达已经刷了漆,补了胎,换了灯,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整饰一新,准备迎接未知的命运了。因为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我到这时候也不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所以整个局面里最莫名其妙的人是我。冯如庸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他那时福至心灵,用了十个字就说明白了。
“她耍我,嫩知道吗,她耍我。”
冯如庸等到餐厅关门上板儿,给我打电话之前,给施小童打了个电话,通了。电话那边特别吵,有巨大的音乐声、尖叫声和笑声。施小童喊了几声,声音让冯如庸觉得空前陌生,虽然他前后也没听过她说几句话。接着那边几个女孩同时大笑起来,中间掺杂着兴奋的尖叫,能分辨出“丫真去啦”这样的碎片。末了,施小童开心地大笑着对话筒喊:“冯师傅!您不是当真了吧?”
讲完,他站起来,拉开捷达的车门,坐进去,点火。捷达发出健康性感的声音,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大狗。我拉车门,他从里面锁上了。我大喊,你上哪儿啊?他摇下一半窗户说,我找她去。我说,找着以后哪?他说,嫩别管了,嫩找我老板要饭钱。说完一掰轮儿一踩油门,尾灯拖着一道红光,转出院门不见了。
当时应该还不到晚上12点,出事的时间是早上6点,因为是河边遛早的大爷发现的。这说明他还真找了一晚上。万一找到了,他打算怎么办?找不到又怎么办?我也干过类似的事情,高中时被宣判留级之前,有个铁哥们儿不知道怎么得到了内部消息,打电话告诉我。我惊慌之下,骑上自行车就走了,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谁,找到怎么办找不到怎么办,全不知道。区别是,我是慌了神,而冯如庸则是断了线。他和他坚定的信仰之间有一根缆绳,现在它断了,对他来说,这无异于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这些比喻都没用,都说明不了他当时的心理状态,没有什么比喻能做到这一点,除非你自己经历一次。这种事谁也不会再经历一次了,回想起来,整件事充满了不可能,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漏洞,充满了可笑的判断和愚蠢的念头,充满了随时挽救一切的可能性,但依然一步一步走到剧本最后一行。剧本最后是这么写的:
我站在河边,看消防官兵打捞捷达。捞上来一看,车里没人。有人下水找人。更多人在河岸围观,记者站了一地,一些愚蠢的主持人不断地对着镜头指出他们看到的东西叫什么名字——我看到消防车,我看到一辆白色捷达,我看到许多围观群众。没人关心事情的前因后果,人们只关心事件本身。因为它已经从一个可悲的爱情故事变成了一起发生在凌晨的突发事件,接下来它会上报纸、上广播、上电视。冯如庸修了那么多年的捷达,修了千百辆捷达,他的手艺连大众汽车的人都服了,还送来了一座水晶奖杯,上面刻着“捷达王”。就这样,他都没上过电视。我想了想,决定不再等捞出人来,转身走了。
(注9)扎眼:醒目,有时略带贬义。
(注10)俏欻(音qiao chua):青岛当地方言,大概是动作灵敏凶猛之意,不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