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田秫秸(第4/6页)
目击证人称,当时并没有看见田秫秸怎样躲闪,也没有举起甘蔗招架。甘蔗能招架吗!真是废话。可是,吴大力的镰刀没有下来,就听的一声,金铁交鸣,一个东西响着哨儿飞了出去。目击证人四散而逃。
吴大力失了镰刀尖之后,性情大变,不怎么爱管闲事了。她大概认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整个人都像缩小了一圈似的。她并不知道,她还会失去更多重要的东西。有关吴大力的故事,有机会再讲。现在要讲的是田秫秸的事,他的事情还有很多。假使我单把精力放在讲他儿子的事儿上,应该都可以写一本书,只是卖不出去罢了。讲上一两件,也能侧面填补一下田秫秸形象上的空白。
田秫秸的儿子田跃进的是非观,与吴大力类绝,简直天造地设,可惜并没有在一起。在他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类人:好人、坏人。没有“还行”或者“不太坏”的人。遇事则只有“对”与“错”,没有“说不准”或者“看情况”。他与吴大力的另一个共同点是:两人都对特定的一件事十分敏感。吴大力最恨别人伤害妇女,而田跃进则最恨别人伤害孩子。这大概与他自己童年的遭遇相关,但他童年恰逢一个乱糟糟的年代,很多事情的细节没有传下来,他有什么复杂的遭遇,谁也说不上来。
现在,我也有了儿子,对于教育儿子这件事想得很多。要是我儿子跟田跃进一样浑,我说不定会干脆放弃教育,因为我是一个缺乏社会责任感的人,这是不对的,不应该效仿。连我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十几年不在家的田秫秸?而他妻子则不知所终,是以田跃进幼年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殊为难料。我要是他爹,我会告诉他:
1.别管闲事;
2.别人欺负你,能跑就跑;
3.动起手来,别把人打坏了。
这种事显然没有人强调过。有一年夏天,田跃进身穿背心裤衩,在村子南口的路边儿玩耍。一个成年人在马路边儿能玩耍哪些,我实在不知道。这个路口就是前面所说拦路救狗的地方,也很不一般,因为是连通附近四五个村的必经之地,十分繁华,出的事情也多。田跃进专心致志地玩着玩着,突然被一阵小孩哭声打断,举目一看,一个汉子拎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的衣领,大步前行,嘴里兀自念念叨叨。小女孩越哭越响,手舞足蹈,连踢带打,嘴里含混不清,似乎在喊“找妈妈、找妈妈”。也可能只是“呜哇哇”之类的。田跃进见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道边捡起一块砖,噜地跳到道间挡住去路。“嘿!”他喝道,“你是什么人,放下那孩子!”来人一愣,倒挺听话,把孩子往地上一放,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孩子落了地,也不逃走,愣了一会儿之后,反而怯生生地躲到那汉子腿后,露出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半张小嘴和一个羊角辫儿。按说,如果智商正常的话,此时田跃进应该可以判断出,这人和孩子是认识的,说不定还是父女两人,只是闹了点儿什么别扭,或者父亲管教方法不是很恰当而已。可惜田跃进不是你,也不是我。在他眼里,来的那汉子既然愣住了,显然是被问到了软肋无法回答,这叫做贼心虚,合当拿下!说时迟,那时快,田跃进迈上一步,左手一晃面门,右手飞起一砖,照那汉子面门打去。与此同时,田秫秸从村口赶来,抱着甘蔗猫下腰一路猛跑。可惜,田秫秸再神,毕竟不是剑侠客,他只是一个卖甘蔗的,不会飞,也不会口吐内丹杀人于千里,更不会杀自己的儿子去救别人。
田跃进力大,仅次于吴大力,四邻皆知。这一砖头下去,后果可想而知。我们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想一想,当时的场面真是既恐怖又诡异——我女儿淘气惹祸,我带回家管教,路上从道边蹿出来一个壮汉,嘿了一声,抬手就给我一砖,后头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这叫什么事!简直胡闹。倒霉的是,这汉子正面挨了一砖,往后倒时,后脑勺又枕了一砖。这种事情,如果有人足够闲的话可以试一试:地上放个枕头,瞄上五分钟准,然后向后倒下,试试能不能正好枕在枕头上。这人真是太倒霉了,无法可想。
这种事的处理流程是这样的。首先,大队会出面调解。按法律法规规定,是否应该由这个机构调解,我也说不清楚,总之该村的大队调解起来很有一手,经常能把骇人听闻的大案要案消于无形。但是这次没成功,因为田秫秸太穷了,除了一院子的甘蔗,什么也赔不起。由于受害者已经瘫了,来谈判的是他的老婆。该老婆说,你要是不赔我钱,我就告你,等我告了你,你除了要坐牢之外,还是得赔我钱,这是何苦呢?田秫秸说,你说得对,可是我没钱,你能不能不告我。受害人的老婆嘿嘿冷笑,说了几句难听的话。田秫秸一怒,拎着半截甘蔗,霍地站起,喘了半天气,终于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