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根在哪里?(第4/5页)
而这样一来,作家的使命就不可能是静止地理解的情感传达,而必须放到动态的发展过程中来看待了。就是说,并不是一时间获得了最大轰动效应的作品就一定是好作品,而要看它是否对人类的情感作出了提升,拓展了人们对人性的同情地理解的广度和深度,使人的情感更加具有包容性和自由的创造性。一般说来,情感总是自由的情感,是自发的、不能勉强的;但在客观上,狭隘的情感仍然还是受束缚的情感,其自由度是很低的,它也许在一个社会中能够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却不能说代表人类情感未来的方向,而只是面向过去和当下的。我们知道,50年代和60年代的那些长篇小说动辄就有几百万的印数,无数的青年为之陶醉和疯魔,影响了好几代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80年代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但在今天看来那些作品已经再难打动有眼光的读者,这都是些速朽的文学。人们要求的是更高层次因而也更有持久性甚至有永恒性的作品。文学的本质并没有改变,仍然是普遍传达情感;但这种普遍性越来越成为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现实的普遍性。就现实而言,勿宁说现代文学日益趋向一种小范围的文学,特定的文学要求特定的读者,它不可能再有过去那种洛阳纸贵的辉煌;或者说,即使它无意间造成了那种辉煌,那也不是它的本意,除非它有意媚俗。 5 所以,现代文学的普遍性是对人性的一种呼唤,一种要求,要求人类提高自己,充实自己,而不是一种迎合。现代文学的普遍性只是针对那些有个性的读者而言的,对那些人云亦云、缺乏个性的读者,它要求他们发扬自己的个性,提高自己的层次,否则就拒之于门外。但就本质而言,它展示了一切人都做得到的可能性。 6
所以,情感的传达虽然是文学艺术的本质,但从发展的眼光看,今天的文学对传达什么样的情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种要求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情感越来越要求有个别性和特殊性,以便更加能够突出情感的自由自发的本性。传统文学虽然也有对情感的特殊性的要求,例如对人物个性的讲究,但那一般说是为了突出“典型”(type,原意为“类型”),即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恩格斯)。典型就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能了解和同情的个别事物或人物,这是古典文学努力经营的最重要的主题。现代文学则主要关注那些不为一般人所理解而只能为少数人理解的人物情感。这里面难免也会鱼龙混杂,产生大量变态、畸形、疯狂和非人的情感,甚至是无人能够理解的和反人类的东西。但也有一些作品之所以不能够达到“普及”或“雅俗共赏”,是因为一般读者缺乏精神上的准备和积累。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前提将逐渐具备,能够理解这类作品的人的队伍就会日渐扩大起来。文学史上不乏这种读者一时不能接受、后来却风靡一时的作品的例子,最近的如80年代的“朦胧诗”就是如此。另一方面,现代文学所传达的情感在今天更加强调其中的思想内涵,它即使表现为自发的冲动,也应该是可分析的。当然不可能彻底分析,“诗无达诂”的原则仍然有效。但读者总可以将自己的社会的、哲学的、历史的、文化的、宗教的、道德的等等思考灌注于一部作品中,而不是单纯的“抒情”或“叙事”可以涵括的。
所以现代文学对作者和读者都提出了比古典文学更高的要求,一个作家必须具有更高、更全面的修养,才有可能成为经典的巨匠,而读者也必须具备更多的知识储备和文化储备,才有望成为一个合格的现代读者或评论家,即那种能够理解现代经典作品的读者或评论家。当然,现代的作品和古典式的作品并不是完全绝缘的,一个现代作家也完全可以创作出传统风格的作品来,所以现代文学的领域实际上是各种风格浑然杂处的局面,甚至同一个作家也可能采取现代手法和传统手法来创作出不同风格的作品。但能够代表现代文学趋势的作品和只是传统文学的自然延续的作品还是明显不同的,所以我们说“现代文学”并不一定是指“在现代产生的”文学,而是指具有不同于传统文学特点的现代风格的文学。现代文学的一个特别突出的特点就在于它更着重于用思想来涵养情感,对于没有思想或缺乏深刻思想的读者来说,读这样的小说就像读哲学作品一样困难,他们在那些古怪的意象底下费尽心思也猜不出作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因而怎么也找不到感觉。 7
然而,尽管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在创作和阅读方面有如此巨大的差别,但就文学本身的立足点和作家的根而言两者却完全是一致的。只不过这种一致性只有站在现代文学的立场上回顾历史才能看得出来,而一位守着狭隘的传统立场的评论家则只会看到其中的差异,以为那是不可通约的。残雪近年来所出版的几本评论文学经典的书 8 正说明了这一点,尽管传统文艺观视残雪为异类,但残雪却把传统文艺的成就看作自己的先驱。她对《圣经》及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人的作品所作的解读之所以是全新的,就因为她用现代文学的、特别是她自己的创作理念打通了古典文学,从中读出现代的意义来。按照解释学的“视野融合”理论,对文学史的这种刷新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因而文学史永远可以而且必须“重写”。当然不是任意重写,而是自己要在文学创作的理念上有新的推进,才能在对文学史进行回顾时揭示出当时隐而不显的深层意义,使之焕发出新的生命力。通过这种不断地重新解读,我们可以看出文学史是一个整体,因为人性是一个整体,我们今天的人只要愿意,也能够理解古代的人,甚至史前时代的人,因为我们自己就是从那里发展出来的,我们的一切人性素质都潜在地蕴含在他们的人性之中。全人类在精神上都是能够相通的,这不仅是就空间上而言,而且也是就时间上而言。我们今天甚至力求去理解动物的心理,提倡动物保持主义,把动物当作人类的朋友来爱护,那么我们更没有理由不去对不同文化和不同历史时代的人类抱有同情的理解。而这种理解的一个最直接有效的途径,就是通过文学艺术。文学的发展方向肯定是通向全人类在精神上、情感上日益沟通,使各种不同的人类日益融合在现代人类的精神圣殿之中。但这个精神圣殿的最高的尖顶肯定不会是大众化的,而是引领大众的,否则人类精神的发展就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