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潮(第2/5页)
小潮决心遵照冥姨的嘱咐,在那些房间里头轮流睡。他在院子里同乌龟一起待到深夜才进屋,进了屋他也不开灯,猫着腰钻进父亲从前的卧房,爬上事先铺好的大床,钻进被子里头。这时电灯自动地亮了,一个女人站在他床头,是冥姨的妹妹荷姨。她是如何进来的呢?还是她本来就躲在这间房里?小潮记得这个荷姨是个病人,脸色苍白,颧骨上却总是红艳艳的。平时她待在家中很少出门。
“你占了我的床,我就没地方睡觉了。”她笑着说,露出黑黑的牙齿。
“您……”小潮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天天来这里睡。待在家里是没有意思的,凡是有志向的人都不待在家里。”
小潮想,天哪,她还提到“志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说,自己是没有志向的人,怎样才能有志向呢?他看见荷姨脸上的那两团火燃烧起来了,这使她显得容光焕发。小潮坐起来,边穿衣边咕噜着:“这是您的床,您睡吧,我到那边去。”
他走进黑黑的过道里,拿不定主意进哪间房。也许该回去问问荷姨?荷姨没关灯,一条光从门底下透出来。他返回去,推开门,荷姨不见了,被子像里头睡着人一样铺在那里。小潮不敢喊,他退回过道里,进了书房。他打算在地板上过夜。他记得门边的箱子里装着毛毯,他取出毛毯,裹着它睡在地上。进入梦乡之前他发了一个誓:一定要做一个有志向的人。这一夜平安无事,因为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线,他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醒来后记起夜里的事,又跑到父亲房里去看荷姨。荷姨也刚起来,正在穿衣,样子很憔悴。
“荷姨,您天天来这里吗?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您呢?”
“嘘,小声点,这是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冥姨啊。”
小潮很郁闷,他默默地看着荷姨穿好衣,悄无声息地游出去了。他俯下身去闻了闻那床被子,一点人的气味都没有。
小潮感到了饥饿,他急忙跑到厨房里洗脸漱口,然后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吃了。吃完,他就提了一桶水去院子里替乌龟换水,还带了一些面条。远远地就看见它已经爬出来了,蹲在黄菊花丛下面。小潮看见它眼里有泪。小潮想,它要走了吗?它陪自己度过了一个夏天,他们一起做梦,现在他搬进屋里去了,它受到了冷落。
“龟啊龟,我总不能老守着你吧?这是我的屋,我总要进去,再说天气也不会老是夏天,冬天一来,我只好搬回去,你说是吗?现在屋里就已经进去好多人了,我连他们是人还是鬼都弄不清,我再不进去,就会无家可归了啊。”他苦口婆心地解释。
乌龟一动不动地听他诉说完毕,然后就顺着院墙爬出去了。小潮感到眼前黑黑的,心里发憷。这只龟陪伴了他整整一个夏天啊。
小潮低头走进面包店时,冥姨在柜台后面对旁边那个人说:
“你看,我们一说他,他就来了。”
小潮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就脸红起来,他瞟了一眼那个男人,立刻就感到背脊骨发冷。因为那个人正是“背影”,他看不见他的头部。难道在白天,幽灵们也来去自由?他听见冥姨在笑,冥姨将一袋面包砰的一声扔在柜台上。小潮害怕地拎起面包,低了头出门。走出十几步,他才回头看了一下。冥姨的面包店在阳光下静静地散发着熟悉的香味,招牌上的“冥记面包坊”几个字却油漆剥落了,要猜才猜得出。又有两个人进了面包店,为什么他们不感到异常呢?在小潮的想象中,他自家房里正涌动着数不清的幽灵,哭声响彻天庭。
小潮回到屋里,将父亲卧室的窗帘拉开,然后开了一扇窗。他听见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是鸟还是蝙蝠呢?床上还铺着那床被子,看不出有人来睡过的样子。地板上有个东西在发亮,他弯下腰捡起来一看,居然是父亲用过的镀金领带夹子。领带夹就躺在房间的正中央,显然是刚掉在这里的,因为昨天还没有。小潮凝视着发光的夹子,身上有点发热。他想,莫非爹爹回来过一趟了?窗外树上那只老喜鹊朝他叫了一声,喜鹊的样子很凶恶。他听说过这种鸟儿衔走人们的小装饰品的事。有可能是它当年偷走了爹爹的夹子。可它为什么又要放回来呢?啊,对了,刚才飞出去的一定是喜鹊。小潮向喜鹊扬了扬手中的夹子,喜鹊竟然向他扑过来,当然它并没有扑到他身上,在半途又退回去了。小潮沉思了一会儿,将夹子放回地板上。他注意到房间里一尘不染,是荷姨打扫的还是什么别的人呢?
虽然是大白天,小潮却感到有浓重的睡意袭来。他上了床,盖上那床印花被,一下子就睡着了。醒来后,他才想起自己一个梦都没做,这是很反常的。穿衣服时,他注意到地上的领带夹又不见了,于是在心里确定是喜鹊搞的鬼。他陷入回忆之中。从前,爹爹总是失眠,穿着睡衣从过道里走到院子里,还将小潮也叫醒,一块站在那棵树下赏月。小潮迷迷糊糊地牵着爹爹的手站在那里,好像还在梦里呢。有一只夜鸟在树上使劲叫啊叫的,好像把嗓子都叫出血来了一样。很可能那只鸟就是这只喜鹊。想想看,爹爹在那样的夜晚同它有过多么频繁的交流啊。在半梦半醒中看见的大自然总是凶恶的,有点像那只鸟儿。他想躲进爹爹的怀里,爹爹却要让他学习面对。有时,爹爹对他不满了,就将他送回卧室,自己再出来。那时小潮很想理解爹爹,可是爹爹实在太深奥了。关于爹爹的记忆中,只有这些夜晚是最鲜明的。当他同自己的瞌睡搏斗时,爹爹常常会一掌打在他的脸上,让他获得短暂的清醒。小潮没有继承爹爹的充沛精力,是因为这个,他才一直这么胆小吧。他摆脱不了梦境的缠绕,尤其在夜里,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如果爹爹还在的话,一定对他感到无比的失望吧。在那些清醒的瞬间,他听到了屋子里头的喧嚣,有那么多的人要从屋里冲出来,而母亲,正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逐一关上那些窗子。那种时候大门也是紧紧关闭的。可是只要他一入梦,窗子又都打开了,母亲用手支着下巴,忧伤地站在书房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