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第4/7页)
“是你把他带来的。”她说,“你看怎么办,机械师已经跳水了。你上船时,我就听到了他的脚步,他紧随着你。然后这里头就改变了——所有的机器马上熄了火,机械师也跑了。这些小老鼠同我们家里的不一样,它们身上发出冷光。”
“姨妈!您是我姨妈吧?”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这种地方的人六亲不认。”她声音苍老而硬朗。
我的眼前出现了三妹的画面,她坐在阴暗的绣房里,不仔细看那里头就像没人一样。我听二妹说过绷子上有她绣下的图案,可那图案看不见,要用手摸才感觉得出来。二妹还告诉我说她的绣房里也有一个黑影。而那只猴子,经常将她的绣片咬烂。
河里起了小小的浪花,大概起风了。姨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船舱里空荡荡的,有点吓人。我听见姨妈在唱摇篮曲,她的声音随着船身的起伏时高时低。机械师突然出现在船舱里,因为他端着一盏油灯,所以我才看清了是他。他用手护着油灯的罩子,免得被风吹灭。他小心翼翼地移动,也许他怕踩着了脚下那些老鼠。这时我又看见船舱里到处跑着发光的老鼠,每一只鼠的发光部分都是在尾巴上。他在离姨妈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将油灯放低一点,似乎想看清老女人的面貌。姨妈对他的举动毫无反应,大概因为她没有眼睛吧。我观察得累起来,就出了机房,靠木板壁坐了下来。我想,这两个人到底在演什么哑剧呢?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一倾斜,机械师坐到了地板上,手中的油灯也熄灭了。现在谁也看不见谁了。
“机械师!”姨妈唤道。
“我在这里呢,在您的脚边。”他柔声回答,像回答母亲的问话一般。
“这就好了。”姨妈说,“小云总算没白来,你说是吗?”
“对,这里多安静啊。”
有人从湖里攀着船边爬上来了,不止一个人,我感觉到他们都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发抖,大口喘气。他们会不会是和我同船来到这里的旅客呢?为什么又回来呢?岛上出事了吗?每当爬进来一个人,机械师就惊讶地“啊”一声。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在轻轻地询问:“开船吗?开船吗?”这时机械师大声说:
“我要开船的,但不是开回去,而是把你们再运到岛上去。”
于是他们全都沉默不语了。只有姨妈独自发出咯咯的笑声。被人们围着,她也许感到很高兴。可是这些从湖里攀爬上来的人心情多么沮丧啊,他们身上散发着湖水的腥气,一些人开始吐,像要把肚里的胆汁都吐出来。刚才这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呢?我明明看见他们上了岸,为什么又游回来呢?我想象着三妹在岛上走投无路的样子,焦虑从心里油然升起。那时我们在后花园里的石桌上玩那个游戏时,她是多么想上天啊!她说她触到了天上降下的梯子。然而当母亲不由分说地将她送往姨妈家里去时,她就乖乖地去了。也许,她从母亲对她说的话里头听出了她今后的前途吧。三妹年纪虽小,却比我要头脑复杂得多呢。她五岁那一年就对我说过“老鼠是好朋友”这种话,我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里满是憧憬的那种样子。
我身边的男子一边呻吟一边说:
“他要把我们都、都送回去……我们完了。”
这时姨妈过来拉了拉我的手,说:
“你同你妈妈真是一种性情啊。”
她的语气里头有种惋惜,她是嫌弃我,怪我太迟钝吗?
我的右边,一个女的一边用手绞干长头发里头的水,一边悄悄地说起话来。
“所有的门全是关着的,不论谁家你都进不去啊。有人愿意露宿在草地上……我啊,我愿意在月光下赶路,因为那里不是久留之地。”
她是对她女儿说话,那女孩就用一个字来回答她妈妈:“啊?”“哦。”“哈!”等等。
突然,我发现满舱的人都在说话,他们好像从先前的惊吓和寒冷中缓过劲来了。渐渐地,他们说话的底气越来越足,声音也越来越高。姨妈对这种情形很满意,她不断地扯我的衣角,兴奋地说:“你听!你听见了吧?”
我的确听见了,那些说话的人都在策划下一步的行动。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机械师不是说了要将他们全送回岛上吗?显然那不是他们所愿意的。
机房里发出吼声,船缓缓靠岸了。机械师真是说到做到啊。然而他走出机房,向人们大声诉说起来。他说他本不想做这种缺德事,他也不愿将人们往虎口送,再说他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无非死路一条。他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他如果死了,老母亲也只有死。他说到后来声泪俱下,在地上打起滚来。人们让出一块空地板,让他滚过来滚过去,他们照旧说他们的,就好像机械师的表演不关他们的事一样。这时天已经亮了,我惊奇地发现,舱里的这些人全是些新面孔,不是和我同船来的那些人。那么,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呢?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机械师从地上起来了,他委屈地对姨妈说:“他们为什么不理我?”然后他过去打开门,吆喝着要大家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