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三)(第4/4页)

大约快下半夜时,小木才从洞里出来。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朝我弯下腰来了。他用手来摸我的鼻子,我弹了起来,那只手冷得像冰块。他说他在冰洞里蹲了大半夜。“像鱼一样被冻在那里头一动也不能动。我啊,在外头待久了就得进去冻一冻,不然我身上就发臭。”我想起来了,小木在家里时从来不洗澡的。没想到里面这么冷,刚才我还抱怨他不让我进去呢,这么冷我可受不了。小木说:“你身上没有腐败的东西,不需要冰冻。”他让我跟他走。我们在昏暗中穿过几栋房子,来到一间草屋里。草屋很矮小,里头居然点着油灯。一个小铜盆放在地上,里头盛了半盆水。小木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粉末,倒在盆里。那粉末有浓烈的芳香味,一会儿家鼠就成群结队地来了,至少有一二十只吧。他们纷纷攀住铜盆的边缘溜了进去,然后再翻着灰白的肚皮浮上来。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那么迫不及待,一共只有一顿饭工夫就全部解决了。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该死的,该死的!”我暗暗着急。小木弯下腰将那些尸体捞出来,放到旁边的一个纸盒里头。这时我闻到那股异香越来越浓了,令人头晕得想吐,而小木的声音仿佛浮在空中:“鼠啊鼠啊快进去!”好像有什么在背后推我一样,我用力一跳就掉进去了。我沉下去时脑子里黑黑的,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也许是小木将我放在一块麻石上晒太阳。我周身疼痛难忍,睁眼一看,皮肤上到处裂着一道道口子,看得见里边的血。小木呢?小木不在。我的身旁,那些独轮车过了一辆又一辆,有时眼看就要压着我了。我想,再不离开必死无疑。我用力往旁边一滚,痛得几乎晕了过去。我滚到一家人的门槛那里了。门外一摊一摊的尿,我就睡在尿里,伤口被尿一浸,像刀子在割。屋里一男一女在高声说话,竟然是我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男主人说:“小木偷去的香料用完了吗?”女主人说:“还有一包呢。他偷走了两包。”他们说完之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响了起来:“你们在寻死啊!”然后屋里沉默了。可以听到男女主人在低声说话,叹气。他们一定看见了我,他们在商量如何处置我吗?我盼望他们将我从地上捡起来,抱回家去。我想念我在他们家度过的那些日子,毕竟还是家里好啊。像这样子被弄得遍体鳞伤躺在路边算个什么呢。主人们却并没有要来管我的意思,我听见他们在说小木的事。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小木,小木,你这个小流氓,你同父母在合谋一件事吗?当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之际,这一男一女就惊慌地跑出去了。他们甚至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一定是这样。“你是他们家的鼠啊。”那个老者在我上方说道。我用力侧转头向上看去,看见门框上挂着旧镜框,它微微地颤动,正在往下掉玻璃渣呢。这就是老爷爷啊,可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了,只有玻璃渣黏在那框子里。突然,那里头大叫一声,相框子飞了出去,落在屋前的路边。一会儿就有一辆独轮车从它上面压过去了。我想挣扎着站起来,挣扎了几次,没有成功。从这一家的房里跑出来两个小孩,他们弯下腰,好奇地打量了我好久,将我称为“伟奇”。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我取一个人的名字,我已经习惯了那一家叫我“鼠”。“伟奇要同我们住一阵子了,我们可要把他藏好。”高的那个将我抱起,我看见他是一个独眼人,不,他是两只眼长在一起的。他的两只眼都不看对象,而是相互看自己,给我一种奇异的印象。两只眼怎么能相互看?可这事就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而且被我看到了。我还没来得及习惯这种事,他们就将我关进了一个墨黑的地方。这里头有很多羽毛,我一躺上去,羽绒就腾起来。我虽然呼吸困难,却没有那么痛苦了。听见那两个男孩在房里争吵,然后他们一齐高声说:“让太爷爷决定!让太爷爷决定!”随着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难道这房里还有一个镜框子啊?

当他们打开我栖身的箱子的门时,我把这两兄弟看清楚了——他们都是两只眼长在一起的,都是不看外面,只看自己。他们让我吃盘子里的一种红色的酱。那酱很辣,我的喉咙和胃里像着了火一样,不过我很舒服,身上的痛完全消失了。

我要在这一家住一阵子了。贫民窟是我的家,无论哪一家我都可以住。两只眼长在一起的孩子会怎样对待我呢?我现在名叫伟奇了,我必须让自己适应这个名字——伟奇。瞧,他进来了呢。他虽然不看我,可我一看到他脸上那两只相互对视的眼睛,我就不自在了。我真想躲到他家的柴堆里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