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第6/10页)

“常云,你住得真高啊,我爬楼爬了整整一上午。”

“您见到小桔了吗?”

“没有!怎么会见到她?她不是死了吗?”她嗔怪地说。

“啊,我明白了。对不起。”

姨妈口中念叨着什么,弯下腰去系鞋带。常云老太看见她的背脊好像断了一样,就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她一伸手,姨妈就不见了。四周又恢复了黑暗。不知为什么,那个时候连老鼠也不来了,白天里它们倒是猖狂得很。常云老太倾听着外面的猫叫,心里感到踏实起来。

这一回,她坐了好久,谁也不来同她会面。她听到远志老师在房里打鼾。也许是那声音使得鬼魂不敢进来。送走女儿之后,远志老师的变化不是很大,常云老太有段时间还暗暗为此感到怨恨呢。坐在这黑地里,她感到自己有点可笑:仅仅因为女儿走了之后丈夫没有像她一样“重新做人”就对丈夫生气,这样的人世界上应该不多。不过远志老师比较迟钝,似乎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生气。

远志老师还有一种令常云老太生气的举止,就是近来他老用一架望远镜从书房的窗口看外面。那架望远镜是他从前的学生送给他的。常云老太以前见过那个学生,是个鬼头鬼脑的人,走路连声音都没有。她站在阴暗的走道里被他吓坏过一回。这破旧的教师村有什么好看的?远志老师用望远镜在找什么东西?他不会干违法的事吧?常云老太放心不下,趁他不在家拿出望远镜,对着窗外观察了一会。她一无所获。窗外隔着小花园就是对面那栋楼,墙面很旧,那些阳台全是看熟了的,一点新鲜玩意儿都没有。再看地面时,就发现了一些东西。可是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东西——是一些动物,还是一些影子?密密麻麻的,令她不安。她放下望远镜再去看时,地上却光光的,什么也没有。一连好几次,常云老太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它们在窗户下面涌动着,涌动着,仿佛要兴风作浪。接下来她就不去碰那望远镜了。

常云老太想着这事心里又有点不安——那架不祥的望远镜不是还在书房的书架上面吗?她所看到的肯定是幻象,是那个学生捣的鬼。但远志老师为什么对这幻象如此着迷?她这个丈夫,对于现实的生活一点兴趣都没有,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些缥缈的事。或许在她没有觉察的情况下,老头子也在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做人”?常云老太不能进入远志老师的境界。

自从投入教师村里的社会活动以来,常云老太渐渐发现了生活中有一些各种各样的黑洞。前不久,她和远志老师还掉进了其中的一个,就在变电间的旁边,那么深。后来还是女婿将他们救上来的。一般来说她都能预先发现那些黑洞。它们有的在楼梯间旁边的墙上,有的在灌木丛中,有的在一栋楼的墙根,还有的更稀奇,就在某个人的脸上。当常云老太发现那人脸上有那种黑洞时,她就同那人疏远了。常云老太现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会不会有掉进去上不来的事发生?”这时她听到老伴在卧房里说话,老伴说:“到一山唱一山的歌!”常云老太忍不住笑起来。

她起身回到卧房,然后用力推醒了远志老师。

“老头子,你在哪里漫游?”

“在那一大片沟壑里头。”

“我问你,你的望远镜究竟是用来看什么的?”

“就是瞎看吧。其实也看不清。”

“我倒觉得你什么东西全看到了。”

“也许吧。”

远志老师一会儿又入睡了。常云老太却一直到天快亮还在躲避那只斗鸡,她的额头被它啄得血迹斑斑。

常云老太问邱老太:

“小区的野猫是不是太多了呢?夜里出去散步踩着了它们,叫得让人毛骨悚然啊。”

“是啊,那些猫。但是总不能将它们都送去做绝育手术吧。我们这样的模范小区,它们也有份的。”邱老太说。

“你说起话来像我家老远一样。”

“什么意思?”邱老太红了脸,很生气。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们心怀宽广,仁慈。”

常云老太向她做了这种解释之后心里觉得很不舒服。邱老太是来常云家开会的。她们五个人坐在她的厨房里讨论小区的体育活动如何开展,常云老太不知怎么的却说起野猫来了。她从大家的眼神中看出没人喜欢这个话题,不由得后悔自己的多嘴。其实她不是想说野猫,而是要由野猫扯到另外一个话题上去。望远镜里头看见的情景始终令她不能释怀。

远志老师不在家,最近他学乖了,每次常云告诉他她们要在家里开会他就躲了出去,免得老伴嫌他,将他当作靶子。小区的事务很快讨论完了,几个老太却坐在那里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们这几个人是自发地组织起来管理小区的日常事务的,没人委任她们,她们也收不到一分钱报酬。她们是发起人,后来又有几个老头来参加了。大家称这个组织为“委员会”。委员会并不管理卫生安全绿化之类的事务,这些都由物业管理处负责。委员会对自己的定位是“活跃社区生活”。常云老太知道远志老师对社区的事务不感兴趣,也知道每次在家里开会,他就装出一副有兴趣的样子。他一出现,老太老头们就将他扯进他们的圈子,问三问四的,好像要弄清他对委员会的态度,又好像要讨论他和常云老太的家务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