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

后半夜的时候,气温下降了。菊花缩在被窝里,老觉得有风钻进来。她用被褥将小身体裹得死死的,她的脑袋缩到了被子的中央。有人在厨房里倒水,倒过来倒过去的,那水声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啊,那些风!门被它们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菊花想,它们就像一些小孩子哭着要进来。外面有多冷?一定结起了厚厚的冰吧。昨天从院子里穿过时,她就已经看见了污水沟里的那些冰。污水沟平时很难看,也很臭,可是一结冰就变美了,像一位冷面的黑美人。菊花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寒冷又加剧了,她的心窝里像塞着一团冰。

那人在厨房里叫:“菊花!菊花!”他是谁?

他一遍又一遍地叫,菊花一遍又一遍地答应。但是被子将她的声音蒙在里头,传不出去。终于,菊花跳了起来。她摸黑穿好衣,穿好套靴,想过去点灯。但放在窗台上的火柴被弄湿了,也许是飘进来的雪花弄的?菊花听见爹爹和妈妈睡得很沉,在下雪的日子里,他们总是这样的。是谁在厨房里?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水槽里结出的冰在向她阴险地眨眼。透过玻璃望出去,外面很亮,天空呈现一种令人振奋的灰白色。风已经停了。

她推开厨房的门来到屋后。雪很深,将她的长筒套靴淹没了一大半,每迈出一步都很费力。她不敢动了,就停在院子里。这时天空里传来鸟叫。它们一共有五只,和天空同样的灰白色,只是略微暗一点,而天空出奇的亮。它们始终在她头顶上那一块地方盘旋,忽上忽下,像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又像是找不到可以降落的地方。它们发出的那种哀鸣是菊花以前没有听到过的。

真冷啊,那些柳树枝全成了冰棍,怨恨地闪着荧光。菊花好奇地想:如果一直停留在院子里,会不会冻僵?菊花小心翼翼地往回走,退到自家门口的台阶上。这时她看见有一只鸟儿坠落下来了,就落在她的面前。菊花弯下腰去抓它,它扑腾开去,她再一抓,抓住了。可她抓住的不是鸟儿,是一捧雪。她捧着雪站在那里,心里想,应该不是梦。再一看,另外的四只“雪鸟”都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好奇地望着她呢。它们不是灰白色,是那种亮闪闪的银白,将围墙那里的阴影划出一小块白色来。

“菊花!菊花!”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在厨房里叫她。

她又听到水响的声音,在碗具里面倒过来倒过去的,多么冷!

她的目光越过围墙看到远方去,那里是河。河水也很亮,同天空里的光融合起来,分不清是河还是天了。也许河水结冰了吧。现在,除了厨房里的这个人的声音隔一会儿叫她一下,四周静得出奇。菊花做手势赶那几只鸟,在台阶上蹦跳弄出响声,但那些鸟根本不怕。

菊花不想回到屋里去。当她的目光停留在河的位置时,她就想起了同弟弟过河的事。那些冰那么滑,他俩溜过来溜过去地玩疯了。接下来弟弟就钻进冰窟窿里头去了。她看见他钻进去的,根本不是失足。那一天,四周也是这样宁静,天空亮得刺眼。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起得这么早,这个小孩心事真多。”

是爹爹在说话呢。菊花感到鼻子已经被冻得麻木了,她回到厨房里。奇怪,爹爹并不在厨房里,那边卧房里传出鼾声,显然他还在沉睡。是谁在模仿爹爹说话?想到这个恶作剧,菊花忍不住笑起来。

然而妈妈真的起来了。她到厨房里来烧水蒸饭。

菊花换下套靴帮妈妈烧火。她的全身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妈妈,夜里有人在我们厨房里捣鼓。”她说。

“让他们去捣鼓好了,这是你爷爷的老屋。”

菊花看着那些火苗,心里一阵一阵地紧。

这是一个白色的上午,爹爹和妈妈都去河那边走亲戚去了。菊花坐在家里有点无聊,窗外铺天盖地的白雪也看厌了。她拿出几张绣片来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收好,叹了口气。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去看看那些坟。一般来说,菊花不爱去那种地方。每年到了清明节,爹爹妈妈去挂坟时,她就躲起来了。她害怕。现在她已经十四岁了,当然不会再害怕这类事。但不知为什么,她总也没去过那边。

她走过了两个村子,来到第三个村子,这个村子的尽头再过去三里路就是坟地了。这个村叫蚊村,令菊花想起夏天里蚊子嗡嗡叫的场面。村里没有一个人影,每家都关着门,连狗也没看见一只。再仔细看,每家门前的石板上都积了一层雪。难道这个村子里没有人?还是他们都躲在家里不出门?菊花听到从一些屋子里传出来闷闷的窒息般的声音,是狗发出来的。那些狗该有多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