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旅行(第3/5页)

起先有两个演员在场子里走来走去,后来两人当中的一个走到人群中去了。人群开始了小小的骚动,这两人在对唱。那对唱妙不可言,一个在场子里,另一个仿佛在远方的山坡上。场外那一个的歌声里夹着林涛,忽起忽落。人群蠕动起来了,他感觉到这些观众都在寻找那另外一名演员,他们可以听到他的歌声,但找不到他。他被观众推向外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来这里的初衷。

他是在他人生旅途最昏暗的日子里流落到这个地方的。这里没有任何村庄,只有一些秘密的地洞,他从来没有弄清过人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常常是一下子就拥出一大群,隔得远远地望着他。后来他们就开始给他送窝窝头和水。每当他想接近他们,他们便惊异地奔逃。白天里,他用一根棍子到处戳地面,想找到这些人的洞穴,因为他打定了主意要重新投入到人群中去。他的劳动没有任何成果。广大的平原上只是东一块西一块地种着一些小麦。还有荒草。他只能在荒草中入眠,那些人给他送来了草荐和棉被。

他同他们就这样对峙着,他在地上,他们在地下。有时,在星光的照耀下,他会忍不住像狼一样嗥叫起来。后来,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此地没有季节,总是这同一样的、不太冷的天气。他偶尔也听到过此地人的片言只语,那是他很难听懂的语言,当顺风将那些句子送到他耳边时,他听出了他们心中的自满自足。他们一出来就是这里一群那里一群。他曾目睹他们回自己的家,他离得远远地看他们一个一个地消失。过后他跑到那里一看,洞口在哪里呢?根本就没有。

看戏的观众忽然挤着他了。他们以他为中心挤过来,这些人似乎身不由己。他的脚很快离了地,与此同时,场外那名演员的歌声变得清晰了。这附近没有山,也没有森林,他跑到邻县去了吗?他被观众夹着抬着,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他比所有的人都高了两个头,因此能将剧场里的情形看个清楚了。

剧场里的灯已黑了,黄昏已降临,演员们全退下了,只除了原先那个对唱者。现在对唱者孤零零地站在场子中间,那不知身处何方的对手在同他一问一答。而观众们的情绪热烈得要爆炸了似的。他在观众的上方,他感到剧烈的眩晕,真是难受的时刻啊。由于他的拼死挣扎,围堵他的圈子渐渐松散了。终于,他落到了地上。在不到一分钟之内,所有的观众都消失了,他眼前仅剩下那名对唱的黑影般的演员。演员已经不唱了,正在收拾他的行头准备离开此地。到处都是黑糊糊的,阴沉的风在吹。

他朝他走拢去,谨慎地问他说:

“您的同伴去哪里了?您是去找他吗?”

演员将演出服收进木箱,穿上普通农民的衣服。他回答说:

“他就在这附近。我们都住在附近。您就从来没见过我们吗?下一次,您可要更仔细地观察啊。您瞧这些鸟儿,在您头上飞来飞去,它们同您多么熟悉。”

他挑起两只木箱就走,他只走了半分钟就隐没到地下去了。看来这名演员真的是住在地下,正如他的那些同事和乡亲。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中了,然而却有人在对他说话。

“这差不多是豁出命来的演出呢,您说是吗?”

“为什么是豁出命来?”他问。

“因为今夜有空袭啊。”

他打着寒战回到自己的窝,那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却看不见对方。他想,既然自己并不知道今夜有空袭,对他来说也就谈不上勇气了。

本来他已经摊开被子打算睡了,却又听到了那来自山坡伴着林涛的歌声。那个看不见的人老在他耳边说:

“您听嘛,您听嘛,他还在演出呢。他不会停止的,您就等着瞧好了。”

他听得发呆,然后他说:

“这个演员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您只管听吧。”

“他是为我一个人演出?”

“还会为谁呢?”看不见的人笑了起来,笑得刻毒。

歌声慢慢地变得暧昧了,有点淫荡,有点含糊不清。到后来就成了难以理解的声音了。那声音让他焦虑。隐形人没再出声了。

他在草荐上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当他用被子蒙住了头时,那歌声就变得像清泉一样悦耳了。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想起了他的旧居门前矮树上那些艳丽的毛毛虫。从前,他可以一连几小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观察那些热情的图案。今夜有人为他演出,他将在歌声的伴随下进入那个从前拒绝了他的、热情似火的世界。他脑子里开始出现图案,一幅比一幅色彩更丰富,更美。

后来那演员就不唱了,他听到地下隐约响起男声合唱。再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从被子里伸出头,举起手,但他看不见自己的手。隐形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