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对话(之五)
那天我离开你的时候,我忘了把夜间发生的事告诉你了。我一边逃跑一边回过头去,看见你将那块大石头猛地踢下悬崖,空谷里发出“轰隆”巨响。
每天过了午夜,房间里就开始喧嚣,各种奇特的声音在讲话,忽高忽低,如波浪起伏。一个影子在屋当中使劲挥动双手,似乎想制止什么。它总是在那同一时刻开始咆哮,那是一种含糊的威胁,大约要持续到三更天,它的声音反而使房间变得寂静,空气慢慢地稀薄,这时若打开灯,就能看到窒息而死的蜉蝣纷纷坠地。它们的翅膀在痉挛中变成粉红色,沙沙地发出响声。我把它假设成一只黑色的山猫,有豹子一般大,双眼是瞎的,性情凶猛狂躁。在海边的时候,我向你暗示过这只猫。你微微一笑,对着空中说:“每种东西都有存在的理由吧。”鸡一叫它就离开,而我马上觉出枕头的沉实,于是发怒地坐起身来,用力拍打,那就像一连串的爆破声。那些蜉蝣啊。有的时候它离去得早一些,那时我便被遗留在某一片灰白的高地上。岩石很冷,天很低,地上有一个一个黑色的圆洞。当我用脚尖去试探的时候,才发觉那并不是什么洞,只不过是一些阴影,什么东西的阴影呢?我左右环顾,根本看不见投下这影子的东西,四周只有凸出地面的岩石,而岩石绝不会有圆的影子。“哦喂……0!0!0……”我在高地上大声喊你的名字,流着冷汗。我这样喊的时候,有一种豁出去了的想法。奇怪的是这并不使我有实在感,我仍然是空泛而破碎的。假如我不喊,情形就更可怕:黑色的圆洞不断地分裂,越来越多,整个高地变成蜂窝状,连我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我明知那洞为影子,仍然不敢随意乱踩,因为这种影子不同一般,它是无物的影子,也说不定就是陷阱。我只得不停地喊你。这样,我的喉咙每天早上都是哑的,于是白天整天不说话,我必须保护我的喉咙,防止它在夜间突然出血。这种事已发生过两次了。情形是凄惨的,大口的鲜血突然喷涌出来,浑身弄得血迹斑斑,记忆想要索回,但身体始终被遗留在冰冷的高地上,抬起头来,星子也变得昏红。“0,0,0……”我只能无声地低语,等待那解救我的鸡叫。我于昏晕中每每不知鸡叫起于何时。
我并不讨厌它,可以说我每夜都在暗暗地盼望它,但它总是将我遗弃在那个地方。这种事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每当我想留住它,它便神秘地失踪,同时我就发现自己站在无人的高地上。这就是说,我必须克制我的妄想,听其自然。我在黑暗中睁着眼,闻一下气流,就知道它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它总是用一只前爪捣捣窗棂,然后短促地、凄凉地叫两声,接下去便就地打滚,发出那种咆哮。只要听到这种含混的咆哮,我就会变成一条白色的鲸鱼从被子里游出来,在空中摇摆着身子环游,尾部轻轻地击打着墙壁,整个房间都在“丁冬”作响。我喜欢在纯净的虚空中遨游,在遨游中我不断生出漫漫的思绪。
我和你携手穿过小树林,迎面吹来的是那种不定向的风,风儿吹乱了我的脚步。你一直走得很稳,微眯着眼,注视着前面那片白光。
“有一件事……”我的声音发抖。
你握了握我的手指,示意我别再往下说。
白光照亮了你的额头。
逃跑的事是突如其来的,以致一切我都未来得及对你述说——我是谁,从哪里来,我走来的河堤上长着什么,在春天里和秋天里,为什么我会渐渐枯萎,为什么我要搜集树叶,还搜集夜间闷死的那些蜉蝣。蜉蝣的翅膀是粉红色的。春天里和秋天里总刮着不定向的风。我就是在风中找到你的。你站立在一棵树下,沉默不语,年轻的额头上洋溢着欢欣。风在你背后扑打着黄沙。我的步子撞撞跌跌。
“你到过河堤上没有,在涨水的季节……”我急急忙忙就唠叨起来,并用手指遮挡着灰沙。
你仍旧不说话,把我看了又看,树叶上的雨珠落下来,打湿了我们的头发。最后你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我认得你,你正好是这个样子。”
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当我告诉你的时候,你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那气流就变得纯净而微微发蓝,一种忧郁的淡蓝色。每次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相见,总有新鲜的、冰冷的雨珠从树叶里掉下来,即使太阳天也如此,那些雨珠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告诉你的并不是我想说的,我没说清,我怎么也说不清。我记得我昏昏地说到树林、茅草、黑屋里的脚步,我还抱怨岩石下的那个蜂窝。天晓得我瞎说了一些什么。我总是这样絮叨,把简单的事搅得乱七八糟,然后又来懊悔。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门口,用双手抱紧低低垂下的头,你站在我的面前,用清澈的眼睛告诉我:你全懂。于是我重新恢复勇气,想再作一次尝试,也许这一次,我会说出我要说的……但是为什么要有逃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