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浮莲
从极薄的壳中伸出细长柔软的身体在碎石瓦砾中行走,未尝不是一件令它难堪的事。远处有与它无缘的、番红色的阳光,丛林又密又热,吃人的蚊子一批又一批地从井底孳生出来。天地虽然和它同样赤裸,但并没有这极薄的外壳。爬行过后,它总要在壳里栖息一阵子,让柔软的身子蜷缩在内,再一次进行某种畏畏缩缩的调节。
“水浮莲,水浮莲……”这几个字清脆、悦耳,让人忘记尖刀一般的丛林,还有刀刃刺破皮肤的剧痛。
“星期三发生过的事,在星期天午睡中还会重复吗?”
当时间如这样爬行时,触角上就生出一些粗糙的鳞片。并不是它特别喜爱单调的行为,而是体内无色液体的循环所致。
实在,它也是诞生在番红色的阳光里,那一段记忆是过于陈旧了,以至于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只是有一天,一只雀子“叽!”地叫了一声,使它大为惊异了好一阵子。可以看见,蚊子照旧在井沿狂舞,依旧是那些看厌了的花样舞。
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在它的头顶对话,男子说,单用唾沫就可以谋杀它,女子表示不相信。两人都将目光停留在它身上。
现在是在一栋老式样的平房里,一个中年人和另外一个中年人背靠背地坐着。每当其中的一人说话,胸腔的共鸣就传到另一个人的胸腔内,使得那另一个人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但两人基本上是各说各的,两个人又都希望对方说得越多越好,以便自己也可以不停地说。
甲:将木棉花变成金项链,总算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吧?这是财富的隐喻,以前常用这种隐喻的。
乙:我一直都怕失去什么东西,也许是小市民意识在鼓舞我追求不息。我的体质不是太好,倒也属于质地坚硬的那一种。
甲:目的性是根本要不得的。只有当你与它背道而驰,才有可能在一个早上回到家里。
乙:试一试沉默的方法怎么样?我认为你也同样可以感到那种共鸣,我已经听见你的共鸣了。
有一个人乱动起来。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零乱的鼓点声同时在两个人的胸腔内响起。那第二个人也开始乱动,直到精疲力竭,头上热汗滚滚,才同时停了下来,重新背靠背坐在长凳上。
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一个季节,黄叶掉在了窗台上,共三枚,整齐地排列着。
“我们双方采取这种背靠背的姿势并没有什么一定的理由。正如那生着触角的家伙,它总是渴望找到一块平滑的有青苔的泥地,或者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它的渴望,其实有什么一定的理由呢?有什么事是一定的呢?为什么非要那样而不这样呢?一切的一切,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凑合罢了。比如番红色的阳光下面,竟然生长着尖刀一般的丛林。我们总是这样强求着什么,其实这一点也要不得。”
在两个中年人的平房的外面,瓦砾堆中,一只老公鸡正在聚精会神地啄那个东西。公鸡显得很焦躁,一边啄一边用爪子去扒拉,弄得那一小团东西滚来滚去的,而它决不罢休。旁人看去,很是惊心动魄的场面,可以感到,那个东西并不紧张,只是死死地缩在极薄的坚硬的壳里,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大约过了半小时,公鸡仰起头,朝着苍穹“喔喔喔”地叫了起来,将身子下面这一团东西忘却了。
有这样一段时期,乱风刮过来刮过去,焦枯的地面满是裂缝。很多人都细想过这件事。他们沉吟良久,抬起那骄傲的头,悲愤的表情印入眼帘。同时,它在自己的壳里幻想着太平的日子,即使想要稍稍动弹,也决不将触角伸出太远,它看不见前面那长满青苔的绿地。艳阳与它无关,丛林也与它无关,与它有关的仅仅是那一两尺远的地方。一些人冲向了长满那种怪树的丛林。公鸡又叫起来,颈毛蓬松地竖起,一只脚爪踩住丛林的边缘。
两位中年人仍在沉静地说话,各说各的。每当其中一位停下,另一位必然不安,必然要找出更多话来说,以保证对方给予应有的反响。这反响又刺激了他自己一个劲地往下说。于不知不觉中第二个季节又流失了一部分。这第二个季节过得比较慢,也没有黄叶给它以标志。简直可以说,这第二个季节是完全停滞不动了。两个人都觉得,除了说些索然无味的话,并挑逗对方说些话以外,他们已丧失了任何其它方面的冲动。就比如说吃饭吧,记不清他们是好久以前吃的饭了。再比如好奇心,目前唯一的好奇心就是对对方可能要讲的话的好奇心了。为要使对方讲,自己就得不停地讲,这种操练也是非常枯燥的,而且喉间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
似乎有那么一段暧昧的日子,各种各样的边界都是模糊的。人心变得如清晨出浴一样新鲜而有生机,远方飞来的雀子开始不停地跳跃,水波起伏有致。甲站在窗前不经意地说出一句话,长长的余音往往在前方形成一条抛物线。那时的老公鸡,还是一只小小的、淡黄的绒线团。所有的发展都还看不出端倪;所有的现存的都显出知命乐天的风度。随着一种无物的加速度的推移,窘迫的底蕴渐渐地展现于眼前了。甲的话语不再形成抛物线,而变成一些仓促的点子,并且带有一种敷衍了事的口气。太阳正是在那个时候变成番红色的,泥鳅也因为窒息在水沟里“吱吱”地叫了起来。两人同时开始某种体验比一个人开始减少了许多的恐怖,所以他们很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