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地的路(第3/4页)
我们这条街上的居民最近都像统一了口径似地说,既然仁升在野地里搭了个茅棚,他最好就住在那里算了。因为他年纪渐渐大了,来回走五六十里路越来越困难了,万一倒在路上昏过去了,又没人发现,那可怎么得了。他们这样说的意思并不是要赶他走,他们纯粹是为他本人着想,为他本人好,要不他们才不会费心思去提这个建议呢。
我想邻居的话也不无道理,可是荒地里怎么能长期住呢?那地方潮湿,还有野兽,很不安全。于是我又想劝劝仁升,让他不要每天跑那么远,以他这个年纪,一星期跑一次就足够了嘛。
“光是考虑到你们大家的意见,我也非要每天跑不可。”他微笑着说。现在他已不太注意掩饰自己的老态了,我看见他有时回来晚了,走在路上一步一挪的。“这几年我也许是老了一点,可这并不妨碍我去那边,你们每个人都看见了的,一想到你们看见了,我便有了力气。我打算再也不在野地里过夜了。”
他开始将时间消耗在路上了,不论人们在一天中的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在那条路上磨蹭,寒冬酷暑都不变。而且越来越走得慢,目不斜视,就像在欣赏自己的脚步似的。这时候,如果有人遇见他,与他打招呼,他就像聋子一样,头都不抬。
人们断定他是在矫情,于是有意地不再注意他。
然而他还住在这条街上,隔一段时间就出来找人下棋,与人争吵。
一次我在路上看见了他,我就跟在他后面走。他在前面磨磨蹭蹭,自言自语的,我听见他在说:
“……我真累死了呀,我的脚板都长满血泡了,为什么就没人看见,没人理解我呢?我每天走这么远的路,在我这个年纪,这不是一个很英勇的举动吗?谁能承受得了?虽然这是我个人的事,我也用不着别人来同情,可他们也不该用铁棍来打人啊!这不是野蛮是什么呢?我就应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吗?现在我偏不歇下来,我要每天在路上挨日子,挨一天算一天,让他们看了心烦。当然我并不是为了让他们看了心烦才在路上挨日子的,只不过是我这种方式有这种客观作用罢了。我之所以上路只是因为在家里呆不住,度日如年……我不能让他们白打,可是打也打了,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就要这样每天出来,搞得大家的神经不得安宁,我自己却因此有了短暂的安宁。对了,其实我出门时并没有想到别人,我只是为了寻求自身的安宁,最近我的睡眠好多了……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我那表弟是一个傻瓜,他做出聪明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傻瓜,这里的人都如此,他正是那种傻瓜典型,我只是不当他的面说罢了。完全有可能,我会死在路上。现在我每天都费尽了我全身的气力在挣扎着向前走,我真是命苦啊,走呀走的,风里雨里。别人呢,都呆在家里,坐在干净的地方,吃好东西。再说路边上又没有一张凳,就算有凳子呢,我也没法坐下来呀。我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想,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我生活得更单调乏味的人了,别人简直无法想象我的生活乏味到了什么程度,比关在牢里的囚犯还要乏味……”
走着走着,他就摔倒了,于是坐在地上揉腿,我从他面前走过他也看不见。
他称我为傻瓜我并不生气,更多的倒是怜悯和害怕。说实在的,我无法理解他所坚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也不知道他企望别人怎样来理解他。所有我对他的看法与别人对他的看法全是明明白白的,可这明明白白的东西中又似乎有些谜没有解开,以我们大家的性格,对待这类谜的态度便是绕过它们。我们绕过去了,并很快忘记了,只有他死死地守在那里,因为自负,也因为某种说不清的恐惧。年复一年,他就这样与我们对峙着。
我现在已经不太愿意看见他了,看见他我便觉得很窘,觉得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似的。这个瘦骨伶仃的汉子,我的血亲表哥,就像不散的阴魂一样令人不安。
我躲避起他来。接连两次他来拜访,我都躲在里屋不敢出来。于是他不来我家了,我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然而邻居们没有我这种感觉,他们照样接纳他——在他上门的时候。他们也照样指责他,怨恨他,但没人像我这样害怕他。邻居们只会怕老虎,怕地震,绝不会去怕仁升。
我的侄儿又来告诉我一个新闻:仁升不回家了。是的,仁升不回家了,但他也没有出走。如今他的全部时间都在路途上度过了,他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从他家门口的马路到郊外的某个地方。他凌晨出发,深夜归来,就睡在别人的屋檐下。他的身上越来越脏,并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臭味,所有的人见了都远远避开,大概是觉察到了什么。一个月过去,他也不再去找人下棋了。他仍然不停地自言自语地诉苦,这种自言自语是如此的刺耳,有时竟在夜里惊醒了屋内的人,于是里面的人开了窗,朝着睡在屋檐下的仁升痛骂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