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0.上海小姐(第4/4页)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蒋丽莉,怕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己。导演见面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瑶瑶成大姑娘了!这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却是越发年轻了。导演显然没料到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演召见有何贵干呢?导演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后悔来时太没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费也不叫主人难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泼墨似的霓虹灯染了,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摇摇曳曳,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心里都有些恍惚,心想对方这人是谁,又为何在了一起。导演先前已经说过没事,也不便再改口,只能拉扯些闲话。王琦瑶不会真当他没事,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耐,嘴上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往事,又说些近况,后来就说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两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来了,导演客气了几声,便埋头吃起来。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说的事给忘了,只是一股劲地吃。这时,王琦瑶看见他西装袖口已经磨破,一层变两层,指甲也长了没剪,心里有些作呕,便放下筷子。等几个盘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导演才从容起来,渐渐地放下筷子,脸上也有了光彩似的。他请王琦瑶抽烟,重新对待的方式,王琦瑶不抽,却帮导演点了烟,这动作使导演受了感动,就有些推心置腹的。他说瑶瑶,你还是求学的年龄,应当认真地读书,何必去竞选“上海小姐”?王琦瑶说我并不是有心想去竞争,不过是顺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成的。导演说:瑶瑶你是受过教育的,应当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竞选“上海小姐”其实不过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怎能顺水推舟?王琦瑶说: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竞选“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标志,是给女性社会地位,要说达官贵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为也有大亨的女儿参加竞选,难道他们还会亏待自己的女儿不成?导演说:那就对了,其实为的就是这些大亨的女儿,“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给他们女儿和情人的生日礼物,别人都是作的陪衬,是玩弄里的玩弄。听了这话,王琦瑶却变了脸,冷笑说:我倒不这么想,在家全是女儿,出外都是小姐,有什么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偏要奉陪到底,一争高低。见她这样动气,还这样有道理,导演不由得乱了方寸,不知说什么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的老生常谈,听起来像是电影里的台词,文艺腔的;他还说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应当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当今的中国还是前途莫测,受美国人欺侮,内战又将起来,也是文艺腔的,是左派电影的台词。王琦瑶便不再发言,只由着他去说。等他说了有一个段落,便站起来要告辞。导演措手不及地也站起,想再说些什么,王琦瑶却先开了口,她说:导演,其实我竞选“上海小姐”也有你的一份,如不是当初你让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说实在的,去竞选还是程先生的建议呢。说罢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气。这笑容刺激了导演,他突然来了灵感,对王琦瑶说出一番话,他说:瑶瑶,不,王小姐,“上海小姐”这顶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实是过眼的烟云,留不住的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我在片厂这多年的经历,见过的光荣,作云是倾盆的大雨,作风是十二级的,到头来只是一张透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做虚荣!王琦瑶没听他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他在身后朗诵。楼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声声,将他的话全盖没了。
导演是负了历史使命来说服王琦瑶退出复选圈,给竞选“上海小姐”以批判和打击。电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个进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纵深的趋势。关于妇女解放青年进步消灭腐朽的说教是导演书上读来的理论,后一番话则来自他的亲闻历见,含有人生的体验,这体验是至痛至爱的代价,可说是正直的肺腑之言。他看着王琦瑶走远,头也不回,她越是坚定,他越觉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帮也帮不上忙的。喜庆的鞭炮声是一连串的,窗玻璃上的灯光赤橙青蓝。这城市的夜晚真是有声有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