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三节(第5/6页)
路小娟说:“你太软蛋了,那小孩骂我,你都不去追他。你要是再跟着我,就把那三百块还给我。”
我独自吃完饭,又走回医院,找了个长条形的座椅躺了下来。中午的医院里比较冷清,趁此机会我回忆了一下往事。
我八岁那年认识了老杨,我们住在农药新村一幢暗无天日的楼里,他二楼,我一楼,我们的爸爸都是农药厂的工程师。作为知识分子,这两个爸爸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譬如他爸爸很热爱文学,家里三言二拍、西厢红楼俱全,阁楼还有一套《金瓶梅》,而我爸爸是个物质上的享乐主义者,家里看不见什么带字的东西,吃的倒是不少。这两个爸爸互相之间既友好又有点不服气,到了我们这一辈,既然相见恨晚,很多东西就可以分享了。我去他家里看书,他来我家蹭吃的,这是一种极有意义的互补,据我所知,像我们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不是做书呆子就是做吃货,或者两者兼具,想改变命运不是那么容易的。
略过我们漫长而无聊的青春期不谈,九二年我从技校毕业进了糖精厂,算是子承父业,杨迟考上了上海的化工学院,亦复如是。这件事让我爸爸挺没面子,我妈倒是无所谓,我十八岁时身强力壮,一顿能吃三碗饭,而老杨苍白瘦弱,两条腿细得姑娘都掉眼泪。我妈觉得我这副身板是她自豪的源泉,儿子长得壮,老妈心不慌。果然,到了九五年,我仅剩一口气从糖精厂辞职出来,好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熬到苏联红军前来解救的犹太人,身体不好的早就死了。养了一个月我又恢复了原先的活蹦乱跳,而老杨呢,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一个小小的息肉就把他击倒了。
在少年时代,他是我们全楼的骄傲,唯一的重点高中生,唯一考上本科的孩子。我们那栋楼里除他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在念技校职校,毕业以后进厂做工人,就他是个异数,学习成绩太好了,老师也喜欢,想堕落都难。一九八四年夏天,班上坏孩子欺负他,把他衣服扒了,肚子上画了个王八,他跳起来要拼命。那种不堪矬逼羞辱的尊严,至今传为美谈。到了一九九三年,我去化工学院找他玩,他正在和人打牌,也是夏天,光着膀子,肚子上画了六个王八还在乐。这时我意识到他已经成长为另一个人了。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老杨谈了一个女朋友,化工学院英语专业的学姐,绍兴人,长得虽然不是很好看,但十分懂事,也风趣。我们在一起吃饭,老杨让我猜谜语:大姑娘做引体向上,打一个人名。答案是毕。那姑娘无师自通地说:“大姑娘穿贞操带。”答案是毕加索。这种低级笑话很少有女孩子能接得上的。夏天我又去化工学院,听说她已经大姑娘上班——毕业了。十分可惜。老杨形单影只,光膀子穿着她送给他的纪念品,一件真丝睡袍,坐在寝室门口唱越剧。下铺的兄弟告诉我,那绍兴师姐真是悍勇,临走前跟老杨在寝室里搞了两天一夜,全寝室的人都只能睡到别处去,然后她就提着行李走了,老杨扶着墙出来,双腿发软,喃喃说:“她是我大姑娘的孩子——毕生的爱。”我想起这姑娘也觉得遗憾,假如她还在,怎么可能让老杨独自待在病房里,又怎么可能让他抽出那块要命的止血纱布呢?
长条椅子睡着不舒服,太窄。这些年在工厂我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我都能毫无怨尤地睡下去。我甚至能用电工皮带把自己绑在条凳上睡,有时醒过来忘记了,连人带条凳一起站了起来。随着工厂生活逐渐消散在我的生活中,我变得娇气了,挑剔了,对生活的品质有一定的要求了。
午睡醒来后,我向住院部走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三点整时门卫打开门,人们一拥而入。我快步进去,这次总算看见了老杨,他躺在六病区十三号病床上,双目紧闭,手上插着管子,还有个嘀嘀叫的仪器放在一边。他比从前更苍白了,我于心不忍,凑上去多此一举地给他掖了掖被子。其实他的被子很完美,不需要掖,我做出这种动作纯粹是跟着电视剧学的。这时听见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我说:“别客气,是我,不是护士。”
他睁开眼,看了我好久,说了两个字:“鸡巴。”
我很欣慰,他还能骂人就说明又活过来了。一时兴起,出去打了一盆热水,把掖好的被子掀了,自作主张将老杨的病号服扒开,裤子褪到膝盖,正面仅剩一条三角裤,我给他擦身体,前前后后一丝不苟,浑如当年在工厂里擦我的自行车。周围的病友们全都看呆了,一致称赞我够义气,后来护士进来了,我打算把他三角裤也扒了,发现老杨那只没插管子的手紧紧地拽住了裤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