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五节(第2/3页)
“我又要回到那个倒霉的地方去了!”
楼道里涌进来几个醉鬼,抱住了一起大哭,然后互相架着走掉了,留下半瓶二锅头。老杨捏着二锅头很冷静地说:“刚才那个人,他是农村的,找到的工作是在他们县的小化工厂里干技术员,他很悲伤。”
“为什么不留在上海?”
“因为没户口。”
“外面到处都在下岗,连农药厂里都有好多工人辞职了去浙江给私人老板打工。你再回到戴城去看看,满街都是没有户口的人。干吗一定要回到县城去?”
“我们暂时还认为,没有户口到处乱跑,是穷途末路的人做的事情。”
我们坐着,不久又来了个女生,背着行李,走到老杨面前。我们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说:“杨迟,你欠我的钱该还了吧。我夜里两点半的火车,走了。”老杨说:“欠你多少?”女生说:“四十八块。”我说:“怎么还带零头的?”女生说:“丫他妈的每次就借两块钱,以为不用还了。但是借了二十四次。”我说:“用肉体偿还,行不行?”女生说:“滚你妈的蛋。”杨迟就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的给她,非常真诚地说:“我就剩五十块了,不用找了。我会想念你的。”女生忽然有点动情,说:“其实我也不是来讨债的,就是来看看你,以后有机会来找我,混出息了别忘了我。”说完把钱揣口袋里走了。
我问:“这个又是去哪里的?”
老杨叹息说:“这个混得比较好,去广州的外资企业。她是北方人,在广州举目无亲。”
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我心想,今天别睡了。那人大声告诉老杨:“有人看见你的睡衣了,穿在一个三年级的小逼身上,他骑着自行车往二号门去了,没拦住。”老杨跳起来,伸手往自己枕头底下摸,摸了个空。那人说:“别摸啦,你的西瓜刀上午就被人借走了。”老杨骂了一句,抬腿踢烂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凳子,拎了根凳脚追了出去。
我跟在后面,一直追到二号门的路灯下,并未看见那件睡衣。忽见远处大排档一阵骚动,有人打起来了,老杨拎着凳脚去凑热闹,原来是附近的流氓和大学生肉搏,双方都在抄砖头。其中一个大学生掏出证件大喝一声:都他妈的不许动,我是×安局的!红色本子烫金字,流氓轰的一声全都跑了。旁边的大学生也都很害怕,亲哥哥,找的工作竟然是×安局?这位把证件反面扣在桌子上给众人看,烫金的小字:化学品研究所。
老杨把凳脚扔在草丛里,我们两人又往回走。有一段路聚集了大量的蠓虫,成千上万地浮在半空中,即使在这种恶劣的场所,还有男女驻足亲吻。老杨说,不容易啊,待了四年的地方,忽然就散伙了。最伤感的是那些情侣,他们分道扬镳必须说再见,纯美的爱情化作中年以后的怀恋,譬如那位绍兴师姐,他实在应该追随她而去,一想到她的肉体就性欲勃起啊。操他妈的是谁把睡衣给扒走了?
我说:“丢了就丢了吧,其实我也受不了你穿着睡衣唱越剧的样子。”
老杨黯然地说:“反正睡衣也没了,我明天就回戴城。”
第二天晚上,我和杨迟去上海火车站。我背着他的被子,拎一个皮箱,老杨拎着两个皮箱。散伙的伤感在火车站涌动的人潮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念头,如何能买到车票回戴城。以往我们凭借矫健的身姿越过栏杆逃票,或者油嘴滑舌满脸真诚地骗过某个检票员混上火车,但这次不行了,行李太多,学生证也过期了。好不容易买到两张票,我们蹲在车站前面抽烟,来了一个要饭的小女孩,揪着老杨要钱。老杨掏出五分钱给她,她收了,但是很不屑地说:“才五分。”
老杨敷衍说:“别嫌少,等你长大了我给你一百。”
这句话捅了娄子,小女孩一直缠着他,说他答应给一百的。老杨说:“别再缠着我了,要不我再给你五分吧。”
她又收了五分钱,坚定地说:“不够。”
火车站的乞儿难缠,我冷冷地站在一边,看他怎么办。杨迟说:“看什么看,我兜里已经没钱了。”
那小女孩嘟哝着走掉了。我想起医院的事情,问他:“你后来去福利院看过那个小女孩吗?”
“没有。”
“我猜你也不会去。”
快要发车了,我们穿过人群,拎着行李疾走,其间还被警察拦住看了看身份证,快到检票口的时候老杨的腿忽然被人抱住了,那女孩又来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是在伏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