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弃儿 第二十五节(第3/5页)

我们挪回了旅馆,服务员从账台上扬起浮肿的脸,我交了一晚上的房费,另要了一床被子和枕头,睡在老杨对面的空铺上。划水县没有暖气,九十年代的小旅馆也不存在空调。我弄了点温水,倒在塑料盆里,先让杨迟洗脚,再给自己洗脚。泡了很久,觉得稍稍暖和过来了,一抬头发现老杨已经睡着了。

朱康说好了在划水县等老杨,发誓一定要把这十万块拿到手,不料这个傻逼临阵脱逃,跑到海南岛晒日光浴去了。朱康现在是农药厂出了名的霉星,他的销售指标从来没有完成过,他到哪个县,哪个县的农药市场就立刻倒向竞争对手。老杨也存了个私心,要把朱康负责的几个市场夺过来,如此则必须先把划水县的烂账收讫。

这家公司很难缠,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老杨成天坐在该公司的板凳上,笑嘻嘻地要钱,笑了半个月,连老板的毛都没看见,只有个长得像寡妇一样的会计,哭丧着脸说自己的工资也没拿到呢,要求老杨帮着她一起找老板。

“这种鬼话我才不信呢,”我说,“会计都是老板的亲信。”

“可恨的是,她说县里的豆腐干很好吃,我花钱买了豆腐干给她吃。吃完她又说县里的特产是鸭子,我一开始糊涂了一下,以为她要找男妓,后来知道真的是鸭子,我就买了鸭子给她吃,她又说不好吃,不正宗,要吃卤鸭。我哪儿给她找卤鸭去?”

“你自己没倒贴上去?”我说,“也许她要的是你呢。”

“放屁。”杨迟说,“你他妈的自从卖了黄片以后,这一年脑子都在这上面打转。跟你说正经的,钱要不回来,我日子难过。”

我从包里拔出生锈的斧子,说:“现在就去砸场子?”

“这只能吓唬小孩,早跟你说过,欠债的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打他。”杨迟说,“我已经想好了,你和我一起去,但是你必须挺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挺住。这是一场心理战,谁心狠,谁就赢,明白?”

“我一向比你心狠。我人渣,这你早就说过。”

“我和你是一伙的,我们俩比个鸡毛啊!”杨迟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喊。

次日下午老杨的烧又起来了,我用买来的体温计给他量了一下,三十九度冒头。这就好办事了,那公司离旅馆很近,我们走着去了。快到公司门口时,老杨叉开十指把自己头发弄得蓬乱,又扒拉了一点墙灰抹在自己嘴唇上,使之苍白失色,接着就往我背上一趴,我驮着他来到公司门口,一脚踢开门,闯进去。里面好几个人,全都吓得跳起来。我遵照老杨事先安排的,把他直接撂在了地上。现在,我亲爱的杨迟,直挺挺躺在众人眼皮底下,仿佛已经死了。

把他放倒的时候我意识到老杨比我心狠,那是地砖啊,跟冰床差不多,躺在上面什么感觉?不由得佩服他的自我约束力,也对形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人若不逼急了是绝对躺不下去的。

我环顾四周,不是什么大公司,连个沙发都没有,全是椅子凳子。这会儿让杨迟坐在椅子上就要穿帮,还是躺地上吧。那伙人大声说:“这不是农药厂的小杨吗,怎么啦?几天没来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粗着嗓子说:“流感,发烧,快死了。”他们围过来,企图抬起杨迟。我说:“别碰啊,碰了万一死掉就算你的了。”这伙人立刻收手,一起看向财务室的会计。

会计走了过来,正如杨迟所形容的,她长得像寡妇,但不是水灵灵的小寡妇,而是很难看很难看、把男人克死的那种寡妇。她说:“哎哟,快送医院。”

我拿出前一天的病历卡给她看。“去过医院了,挂水,花了一千多块钱没治好,只能抬你们这儿来。”

“你是谁?”

“我是他同事,我也是农药厂的。”我假装不在乎地说,“厂里说了,你们公司欠那点钱要是收不回来,他就得在这儿继续待下去。我也没办法,只能把他撂你们这儿了,要死要活你们看着办吧。我还要去别的县城,再见了。”

我看看地上的杨迟,还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假装的还是真的昏过去了。寡妇会计蹲下,摸了摸他的脸,点点头,意思是承认他发烧了。为了看这个动作,我犹豫了两秒钟。寡妇会计抬头说:“你别闹了,就这样也要不到钱,还是先把他抬到医院去吧。这孩子人不错,脑子烧糊了就可惜了。”

我说:“不行,你们公司还钱,我就把他抬走,不然就躺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