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二节
那天杨迟躺在农用摩托车后面,闻着油毡布上散发的霉味,车子要去什么地方,他完全不知道。感觉自己有点晕车,想吐。这时他才害怕了,因为嘴巴被堵住,呕吐物反流到气管里,他就会呛死。
农用摩托车停在一个地方,油毡布揭开时,天已经黑了。杨迟看了看,发现已经出了县城,到达了他真正赖以谋生的地方:农村。三个绑匪把他抬进一间屋子,看样子是农舍,里面堆了很多稻草。黑壮青年打着手电筒把杨迟又捆了一遍,手脚扎在一起,警告说:“不准乱动,这儿没人,乱动也救不了你。”顺手把杨迟裤兜里的票夹和水果刀一起拿走了。
女人说:“怎么办?”老农民说:“扔江里算了。”黑壮青年说:“谁去扔?我不想犯人命。”女人说:“我也不想。”老农民说:“我们已经暴露了,总要想个办法处理掉他。早知道就把他扔在电影院了。捶他娘的。”说着说着,这三个人没声音了,听见外面农用摩托车发动的轰轰声,杨迟心想,日他大姐,就把我扔这儿了?夜里来条野狗怎么办?
那几个小时非常难熬,外面下雨,农舍里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稻草的腐臭气味浓烈。杨迟挪动身体,像蛇一样蜿蜒了几下,脑袋撞在了墙上,又蜿蜒几下,感觉嘴巴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用脸左右蹭了蹭,估计是个铁耙子,这就不敢动了。他想了一些办法,比如用铁耙子磨断手上的绳子,找个钉子把嘴里的布头钩出来,都没法付诸实施,仅仅是依靠理科生的思维方式,想了想脱险方案。最后他唯一能做的是蜿蜒到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感到腿上起了几个蚊子包,摸索着把身体插进稻草堆里。他想,有很多销售员都死在路上,捅死的,淹死的,子弹击毙的,这都听闻过,但他杨迟不能成为一个被蚊子咬死的销售员,这会变成业界大笑话。
天蒙蒙亮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女人来了。她把杨迟从稻草堆里扒拉了出来,拔掉了嘴里的布,杨迟长喘一声,说:“朱康,我操你大爷。”
女人说:“我们打电话到旅馆里。”
“他溜了吗?还是报警了?”
“电话全断了,发大水了。”女人说。
女人带了点稀饭过来,装在一个搪瓷杯子里。杨迟又渴又饿,由她喂着,全都吃了下去。吃完了,两个人坐在农舍里呆看着对方。
杨迟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扔江里去?”
女人翻了个白眼说:“你那么重,我怎么扔得动你?”杨迟趁着晨曦看了看她的脸,发现她还很年轻,长得也不难看,她穿的衬衫被雨淋湿了,贴在身上。杨迟闭了闭眼睛,让自己不要想那么多,问道:“另外两个人呢?”
“我爸爸拿着钱溜了,我哥哥带着我妈妈上山了。”
“原来是你爸和你哥。”杨迟心想,真不错,你们一家都做绑匪最安全了,不会互相告发,当然也很容易抓。又问:“你们干了多少票?”
女人摇头说:“我们第一次,以后也不想再干了。我爸爸是个赌棍,欠了很多钱,我们没办法了。”
人们总是用“没办法了”来解释自己的愚蠢。“为什么要绑朱康呢?朱康是个穷鬼,他老婆都跟他离婚了,他儿子都不愿意喊他爸爸。”杨迟说。
“我们不知道。他经常去我姐妹的一个夜总会,看起来还蛮有钱的。一开始,我们只想从朱康的口袋里摸点钱,后来没摸到多少,我爸爸说朱康的钱可能在旅馆里。再后来朱康醒了,让我们找你要钱。”
“于是就改成绑票了。”
“我们没有绑票。”
杨迟想了想说:“对,你们敲诈了朱康,同时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这两件事要是分开讲的话,你们没有绑票。”
女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至少在她看来,他们的犯罪行为没有那么严重。绑票要枪毙,这谁都懂。雨毫无征兆地下大了。越过女人的肩膀,杨迟看到农舍外面,水已经将所有的田埂淹没,变成平齐的一片黄色水面,跳动着千万个涟漪。一条铺着碎石的土路尚在,从农舍直通到一片树林后面,再往远处就看不清了。水已经逐渐漫上土路,像一块松软的巧克力正在融化。世界是铁青色的,从他离开戴城,直至到达划水县,世界就是这个颜色。
杨迟说:“发大水了怎么办?”
女人说:“跑呗,政府组织大家上山,如果水很厉害,武警就会开着冲锋艇来救人。这里经常发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