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四节(第3/5页)

“那就算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在这个店里待着,很多人都走了。”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你这个人还不错,胆小,不贪,不像他们一样要啃我一口。”她冲我眨眨眼睛,“我会看面相的。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

凡是说我胆小的,都是真的了解我的。“没什么好处,我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又没什么地方可去。”我觉得有点冷,风太大了。“你想好到底要不要养我的狗了吗?你那个看门人打算把狼狗给宰了。”

“让他宰吧,他威胁过很多次了。”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那两条狼狗讨厌死了,一到夜里就叫。”

“饿的。”

“杀狗的时候我会站在这儿看。”

我决定离开这儿。与此同时她走向我,把我手里的狗笼子拿了过去,放在地上。“你老提着狗笼子干吗?”

我弯腰把狗笼子又拎了起来。

“我得走了,天不早了,再晚就没有汽车回戴城了。中巴车停在开发区边上,我回家还得好一段路呢。”我一边说一边后退,脚后跟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往楼梯口走去。

她没追我,站在钟楼里淡淡地说:“你怕什么呢?狗不留下?”

“我怕你的看门人把我的狗宰了!”我说完拔腿就跑,像坐滑梯一样蹿下楼梯,一直跑出这栋棺材大楼。狼狗们向我扑来,我没停下,直接跑到了大门口,它们在我身后又一次被狗绳拽了个趔趄。我的狗在笼子里惊恐地叫了起来。

门房追出来,对我喊:“你不多陪她一会儿吗,她很寂寞啊。哈哈哈哈。”

我回头看到灰黑色的楼房,门房幸灾乐祸的脸,女人站在楼顶,收缩成一个很小的点,凝视着我。“去你妈的傻逼!”我对着门房大喊,生恐他放狗追我,一路没停直接跑到了镇上。

回戴城的中巴车迟迟不肯出发,它们都这样,得凑足了人数才走。我等了很久,狗在笼子里已经很不耐烦了。我下车带它遛了一圈,再坐回车上,又跑下车吃了点东西,这么折腾到黄昏,车上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人,它终于发动了。

坐在车上我一直想着些奇怪的事。比如我的前半生吧,二十五岁以前,坐了太多的中巴车,我曾经对杨迟说过,傻逼才坐中巴车。我对这种车子真是深恶痛绝,它只够把我拉到郊区的,就连这个都需要凑满足够的人数。我在这种车上来来回回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但这不算什么,我忍受的不是中巴车,而是我自己。

我又想到自己二十五岁了,时光荏苒,我十七岁时候拿着无缝钢管在街上打架的时代一去不返,我二十岁时候在国营工厂里倒三班睡大觉的日子也消失殆尽。有一天我走到糖精厂那边,发现一条高架公路直直地劈过厂区,从糖精车间旁边凌空而过。这极其破坏我的现实感,我一直认为糖精厂是我年轻时代的监狱,但是监狱的上空怎么可能飞过一条公路?它打破了我自怜自艾的幻觉。假如我还在那里造糖精,一定会觉得时间扭曲,深刻地变成一个疯子。

我在一个不是很匀速的年代里,坐着我的中巴车,咣当咣当,从这里到那里,用自己的速度跑来跑去,看着别人发财破产,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所留恋或憎恶的世界,终于抛在脑后了。我混惨了,身边的人全跑了,连老杨和小苏这种看起来会和我一同衰老的货色,都成了白领,而我被扔在戴城,甚至被戴城扔在马台镇。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马台镇扔到什么地方去。

有一次宝珠对我说:“路师傅,一个男人最尴尬的就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往往一无所有,爱情也没了,婚姻还很远,最好的办法是去找个好老板。”她又说,如果这个年纪你跟了个矬逼老板,吝啬无趣还把你当狗使唤,你就算完了。在宝珠看来,我倒霉是因为我的年龄和性别问题,其实我一直倒霉,变性了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当我想到自己二十七岁那年冬天会迎来世纪末,就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了。据说那一天是世界末日,事实上没有人相信。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关于世界末日的担忧。在遥远的时代,世界末日曾经是庄严的,人们信神,信命运,但是当末日逼近眼前时,时间已经提前消耗了它的能量,它变成一个玩笑般的誓言。事实证明了,它的确是个令人亢奋的、玩笑般的誓言。

车到戴城,停在开发区和老城区之间,它本来应该进站的,车主把乘客们直接轰了下去。他说天色不早,要回家吃晚饭了。